后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知道,那天程天恩对我说,听说三弟又回国了,我得去找他叙叙旧。
于是,当天夜里,凉生突然出现在我的房中,刘妈吓得脸色苍白,却只能退出房门外。
我看着他,起身,缓缓地走到露台上去。
他跟了出来,他说,这一切,天恩都告诉我了!你不好!你过得并不好!姜生……
未等他说完,我突然打断了他,转脸,看着他,说,我的公爹一直是个散仙般的人物,听说,是因为很久之前,爷爷文革中的遭遇有关,他才习惯游戏人间。
凉生看着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我说,所以,这么多年,我的婆婆过得极其辛苦和不易。但是,她告诉我,好名声,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丢了,就再也不能拥有。
我说,她说,对于年轻女子来说,好名声是她最好的嫁妆;而当你老了,好名声又是你留给儿子最体面埋葬自己的棺椁。
我看着凉生。
凉生也看着我。
在这静寂的长夜里。
在这漫天星辰的露台上。
最终,他点点头,只是将一个信封递给我,没再说话。
我奇怪地看了一眼手里的信封,抬头,疑惑地望着他。
他看了我一眼,眼睛低低的,睫毛那么清晰,如同坠翼的天鹅一样,努力轻松地一笑,说,这信封里,是一张飞法国的机票。
机票?我迟疑了一下。
他点点头,声音竭力地平静,他说,以前我有个恋人……只是,后来,是我不好,去了法国,让她等了我四年。
他抬头,望了望天空,仿佛是在克制某种qíng绪后,说,拜托你告诉她,这一次,换我等她,多久都没关系,我等她。等她想起我,等她记得她爱过我……
我平静地看着他,说,那这你应该给她才对。
他笑笑,说,机票呢就放在你这里了,等她想起我,她会来找你的,记得把这张机票给她。记得一定告诉她,我……
我低头,没说话,眼尾有一抹酸涩的凉意就那么直冲眼眶。
剩下的那三个字,凉生没再继续说下去,他说,我走了。
于是,他就真的走了。
我却连说声再见的勇气,都已没有。
我忘记自己在露台上待了多久,直到程天佑缓缓地从屋子里走了过来,他黝黑的眼眸,如同贪吞掉冷夜的shòu,我才回过神来。
他将一条羊绒围巾搭在我的身上,说,怎么站了这么久?不冷吗?
我回头,看着他,下意识地将信封挡在身后。
……
就这样,小鱼山的那根稻糙,导致我被刺配回了小岛的家。
离开程宅的那一刻,我仍不死心,傻傻地将那把钥匙挂在他胸前,就像是之前,他挂在我胸前那样,我说,我等你。你要记得回家啊。
直到那一刻,我仍相信他是qíng非得已。
他没说话。
车门关掉那一刻,我听到,金属落地的声音。
清脆,而绝qíng。
273对不起。
2013年的圣诞节,我抱着一个苹果,慢慢地啃,直到手机突然响起的那一刻——我手忙脚乱地拿起电话,说了一声,喂,我就哽住了。
那一刻,满嘴的苹果,吞不是,吐不是,说话也不是。
他在电话那段,说,圣诞快乐。
然后我就哭了。
他说,你没事吧?
我点点头,说,我很好。
我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电话那段,他沉默,我立刻战战兢兢地解释,说,对不起,我不问了,我不哭了,我不烦你,对不起,对不起。
274心愿。
在她仓皇的对不起声中,他挂掉了电话。
熟悉的小院,眼前的树枝影里,是一扇窗,窗前,是她啃着苹果,接起电话,明明伤心地哭,却又仓皇道歉的画面。
她哭着鞠躬,边鞠躬,边道歉——即使电话那边的他,根本看不见。
这一幕,他看得心酸不止,红了眼眶。
他也仓皇地转身,他生怕自己忍不住,冲进了房里,将她紧紧地抱住,不管生死是明天还是今晚,不管未来怎样,只要同她在一起,哪怕一秒的时光。
可是,他知道,他不能。
她的心里有了自己,他不想一旦自己死去,她便在这世界上,伤心yù绝地一个人面对;他宁可在他活着的时候,她慢慢对自己淡了感qíng。
离开的时候,一根枝桠突然划过了他的脸,他轻轻推开,却发现上面刀刻着的蝇头小楷,扯过来定睛看,却是一行诗——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那是2012年的圣诞节,她刻给自己的话,彼时,他送给她一条星月项链。
——我刚为这礼物去刻了一行字,我的心愿,在树枝上。
——什么字?我去看看!
——不行!我的心愿。明年这个时候,才准看。前提是,你能找到这条树枝,这行字。
——好吧。
回忆奔涌而来,嗜血般的腥甜,他回头,看着窗户前,那个依旧在哭着啃苹果的她,眼泪终于冲出了眼眶——
2013年圣诞节,他落荒而逃,在他们曾相爱过的地方。
275恩爱。
小安曾问他,叔叔,你什么时候会再来?
他说,明年这个时候吧。
老卢一直以为那是大人哄孩子应付的话,他没想到,自家主人,真的来了,在圣诞节前两天。还带着一只叫冬菇的猫,对他横眉竖眼的猫!
但奇怪的是,他对那猫,却无比的宠溺与温柔。
小安今年六岁了,她开心极了,那个电视机里才能看到的美男子再次出现了。
还是那句话,小孩子不会掩饰自己的心。
日子一天一天的冷,他就一天天坐在院子的藤椅上,有时候看书,有时候陪老卢的小孙女小安玩,更多的时候,对着隔桥的院子静静发呆。
老卢走上来笑笑,说,以前住了夫妻俩,很恩爱。
他抬头,有些惶惑,像是小学生求知一样,又似乎是无意识地重复了老卢说的了这三个字,很恩爱?
然后,他就笑了,安静的眸子里似乎是一种心酸的安然,唇角勾出一个无比动人的弧。小安在一旁看得直发呆。
老卢点点头,看了一眼那院子,说,说起来也奇怪,现在只剩下女主人。他们也真是一对神仙眷侣,女主人很不错,经常会带小安玩。
小安立刻噘嘴,说,你为什么不跟叔叔说,小安也不错呀,经常陪姐姐玩。
老卢无奈,纠正道,是阿姨。
他咳嗽得越加厉害,倔qiáng地不肯咳出太大声,起身,手却不小心被栅栏上跷起的铁钉划破。
他吃疼了一下,紧缩。
老卢忙上前,一看他手上的伤,刚要冲回屋里找东西给他包扎,胡乱找了一通找不到,只能抱出一堆纸巾,却见他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自己勒好伤口。
小安在一旁忙着冲他的伤口“噗噗”地chuī气,一边chuī气一边说,隔壁的漂亮姐姐就是这么帮那个帅叔叔chuī气的!帅叔叔修篱笆弄伤自己的时候。
老卢在一旁忙着纠正,是漂亮阿姨!辈分乱啦!
276圣诞节。
小院那丛移来的酸枣树,枝桠上已经模糊的刻字,那段年少的时光的罅隙里,苍云白狗,浮生若梦。
影影叠叠的,是那个小小的女孩,在他的眼前,眼角的泪,唇角的笑。
他轻轻地抚摸着酸枣树的枝桠,如同隔着岁月,触碰着她,轻轻地擦掉,她眼角的泪,然后,牵起她的手,带她回家。
就这样,那个小小的男孩,和那个小小的女孩。
一辈子,都也不曾分离。
而这一切,终于归了流年,刹那芳华,匆匆而去,谁也留不住。
他唇角的笑,最终凝固,抬手,一刀,一刀,在枝条上,刻下了十个字,覆盖住了原来的字迹,凌乱模糊——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耳边萦绕着的是八个月前,程天恩的话。
他说,你知道她为什么嫁给我哥哥吗!就是为了惩罚你!现在我哥哥知道了真相,所以,她各种不幸福!前些日子小产了……
……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苹果,狠狠地啃了起来。
眼泪冰冻在眼眶里,不会流下。
你看,我不是小孩了,我会掩饰自己的心了。
你看,我也相信了你的相信了。
你看,我也在圣诞节的时候,完完整整地吃下一个苹果了,可是,我的你,却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收拾好表qíng,回到屋子里的时候,老卢正局促不安地在餐桌前来来回回地走,他一直在屋子里看着自家主人在屋外láng吞虎咽一个苹果的背影,心里无比地懊恼,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去准备点儿水果呢!主人一定是这两天没吃水果想水果想疯了。完了完了!他是疯了吗!去啃酸枣树了!
他进门的那一刻,老卢看到他,尴尬而内疚,说,我已让小安去隔壁看看,有没有新鲜水果……您一定是想吃水果了吧?
他愣了愣,随即笑笑,摇摇头。
小安飞快地跑过小桥,跑到隔壁院子里的时候,她正望着在树枝上轻轻刻下的一行小字发呆。
那是去年,他送她星月项链时,她刻下的心愿。
刚才,他来过电话,礼节xing的问候。从结婚到现在,一年半了。
他似乎还好。
可是……
她的眼眶红红的,越想越心碎。
冬日无宴,对谁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小安跑过来看到的时候,有些恍然大悟,说,原来你也在树枝上刻字呀!我们家主人好像也在刻字呢,我爷爷还说他是在啃酸枣树呢。
她看着小安,有些愣。
那天,家中并无水果,唯一只有她手里啃得破碎不堪的苹果,小安悻悻,她对小安说,我送你。
277团圆。
那一夜,饭菜与米酒香。
老卢一直觉得自己很知分寸,不该问的半句都不问,虽然,他也很好奇,主人到底何方神圣,是做什么的,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但那一夜,老卢自己也忘记了,自己如何脱口问出这句话的——程先生,您没带程太太一起来啊?
话刚出口,见他面色微愕,老卢自觉多语。
旋而,老卢讪讪而笑,自言自语弥补一般,哦哦,我多嘴了,多嘴了……呃,程先生……还是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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