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杉看住自己的脚上的莲花鞋,低低地答:"娘,我……"
娘的拐杖便重重地在石板上敲起来,一下一下,仿佛打在云杉的身上,云杉的身子便颤抖起来,咬了唇,鼓起所有勇气,抬头看住娘的眼,道:"娘,我不想再做男子了!"
乌云遮月。娘的脸却比乌云还要黑:"你!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你是不是想活活地气死娘?啊?"梨木拐杖劈头盖脸地打下来,打在云杉背上,腿上……打落了头上的金钗步摇,打落了颈间的珍珠项链。
云杉却只是咬着唇,不发一言,倔qiáng地站着。没有眼泪,从小便被众人教导要做一个顶天立地,流血不流泪的男子汉,渐渐地竟连怎么样流泪也忘记了。
"听着,那沈家大少,也是咱们报仇的一颗好棋,万万要利用好了!你瞧你姐姐云霓,身段姿色亦是百里挑一的。若说王孙公子,对她一见钟qíng也是有的!我看沈亦浓就很不错!这中间的牵线搭桥,还得非你不可!"
娘说完便穿过水榭而去。只剩下云杉立在冰冷的月光里,一颗心生生地被人剜着。
第5节:小轩窗,正梳妆(5)
云杉本是叫做云裳的,聂云裳。
原本,也是清秀佳人。只是,这个世界,除了娘和姐姐,没有人知道她是女子。
还未出生,便被相士预言,是不祥之人。果不其然,出生的前一个月,爹忽然撒手人寰,家道也从此凋零。要qiáng的娘,一心一意要生个儿子,来替夫报大恨深仇,求神拜佛,生下的遗腹子却是个女孩儿。无奈之中咬牙瞒了众人,说生了个男孩。私底下一直将云裳当做男孩子来养。娘口中虽然什么也没说过,可是看过来的眼神自始至终都是坚硬冰冷的。
不是不擅长琴棋书画绣工女红的。不是不羡慕锦衣玉食观鱼赏花的。
只是没有法子,在娘的眼里,家门仇恨大过于天。更兼自爹去世之后,亲戚们逐渐断了往来,聂家望族名声虽勉qiáng支撑着,可是家道早已零落不堪,内中空空,娘和姐姐身子孱弱,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全指靠着云裳在当铺里赚的那些微薄的月钱。
十三岁那年,云裳改名云杉,被娘送进茂昌当铺做学徒。每日里混在一群穿着粗布大褂的男子之中,拉着嗓子高喊:虫吃鼠咬光板无毛,"挡风"一件,收好喽!
云裳日日用心学习,勤恳寡言,四年后已做到昌茂当铺的站柜。
娘说,要报家门之仇,唯有这条路可走。
娘说,仇人便是那权倾朝野的忠肃公。当年,在朝为官的父亲便是这个叫做曹锦川的同乡栽脏陷害,被革去了官职,父亲在怒悔jiāo加之下bào病身亡。
娘的话,云裳句句都听,云裳知道,这么多年,娘一个人带着她和姐姐,是多么不易。
五〔醉扶归〕
一日一日挨过去,荼蘼花开,花事尽了,chūn也就尽了。
沈亦浓再来柜上,云裳说什么也不给他好脸色看,字里行间,明里暗里,都是尖锐和刻薄。久而久之亦浓也觉无趣,来得便也少了。
只是,云裳骗得了所有的人,骗不过自己的心。日日夜里梦见沈亦浓,湖蓝色的衫子,在风中飘dàng,一双眸子,灿若星辰。那眼神总是烟波浩淼地定定地望住自己。他的眼中,为什么总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似水柔qíng呢?漾出的涟漪,便将自已整个人都吞没进去。
云裳猛然想起,素日里他来当铺时,袖子里总是藏着她最爱吃的桂花糖。那些素雅的清香,似玉溪河的水,日日夜夜在云裳的心间流淌。
这一日,云裳因店铺中的琐碎事耽误了,走出铺子,已是星辰满天。在巷口忽然被人从后面拉住了衣袖。回头一瞧,却是亦浓。
连日不见,亦沈消瘦不少,憔悴不少。一双眸子,倒映出星辰满天,定定地瞧住云裳,嘴唇枯裂,徒然龛合,哽咽难言。
云裳的一颗心无端地就被碾得生疼。抬手想要试去那雪白容颜上滚滚而下的泪,却又放下。隔了半晌方叹口气低了头,小声道:"沈公子这一番错爱,云杉不是不知,怪只怪,云杉错生了男儿身!"
第6节:小轩窗,正梳妆(6)
沈亦浓便将目光收回,水一般漫上云裳的身上,道:"云杉兄弟,你打我罢!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我越阻止自己不去见你,心里头越是发狂地想要见你!我就鬼迷了心窍,打那日你在这河边撞到我的那一刻起,我这心中,就再也再也放不下你了!"
云裳不忍再听,低了头,缓缓地沿河而行,亦浓便在后头踉踉跄跄地跟着。月光下,两个身影,平行着行进。行至醉仙楼下时,亦浓忽然抢上一步,扳住云裳的肩道:"云杉兄弟,再陪我喝两杯如何?明日,明日一早,我便要带人前往岭南收茶了!"
云裳心中一惊,抬起头来望住那月光下苍白的yù言又止的唇,泪便猝不及防地一颗颗掉进玉溪河中。亦浓便慌了手脚,急急地用手臂将云裳环着,道:"别哭,别哭!!"
云裳就红了脸,跺着脚推开亦浓,偷眼看四周,行人皆脚步匆匆,并没有多出一双注视的双眼。
玉溪河上来来去去地dàng着许多画舫,昏huáng的烛火,在河道中明明灭灭,似心头堆积的,无法言说的,心事。
亦浓租来一只,扯了云裳在舱中小几上坐了,相对而视,把酒无言,空对着一轮满月,满腔心事,在心中翻腾辗转,碎成细微粉未。
六[三月海棠]
亦浓的酒量原本不好,何况又满腹心事。喝了几杯下肚便天旋地转起来。却仍是倔qiáng着qiáng撑着说未醉,挽了云裳的胳膊,将手朝天上一指,道:
"云杉兄弟还记得吗?那一日你就在这岸边的戏台子上唱《牡丹亭》,唱得可真是好呀,那一身行头妆装起来,怕是月里嫦娥也没有那么美!那时,我就坐在这画舫里从这河上过,远远地看见,以为是镇里哪家姑娘。我匆匆地上岸寻觅,却在途中被你撞倒。当时,我一眼便认出是你。你知我这心里,生生地就凉了个透心。
可,还是,放不掉,舍不下!"
云裳听罢凝眸不语,红了眼圈,一丝黑发散落下来垂在眼角,更平添几分妩媚,亭亭起身,端了酒杯,一饮而尽,道:"送君须尽醉,相忆路漫漫。不如我再为沈公子唱一段吧!"
说罢行至船栏边,转动锦帕,清唱道: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人生在世如chūn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唱的,是贵妃醉酒。
那样的惊心动魄的眼神,那样的婀娜娉婷的转身,仿若那一日玉溪河上的初见。
亦浓心中涌起万千感慨,张开嘴便成了一声薄薄的轻叹。叹人生苦痛,爱不得,偏相逢。低头自桌边,端了酒樽猛喝一口鼓掌道:"唱得好!此qíng此景,云杉兄弟,这一出贵妃醉酒,唱得着实好!"
第7节:小轩窗,正梳妆(7)
云裳眼波流转,醉眼朦胧地道:"你看看清楚,我可是你的云杉兄弟?我是嫦娥下九重,我是贵妃转人间!"袅娜转身,亭亭行来,左手扬起,便将头上发冠拂下,一头黑如绸缎的发如流水般倾泄而下,映着窗外闪闪的月光和波光,瞬间便耀了亦浓的眼,迷了亦浓的心神。
青色长衫,葱绿绫罗抹胸,大红亵衣,一件一件落在地上。亦浓只觉心中万马奔腾而来,雪白的身子如雪花般旋转到他的跟前,他头脑一片空白,再不能思想。
一夜欢好,疑在梦里。
他看着她艳若桃李的粉腮,颤颤地问:你,你到底是谁。
她的泪便垂下来,拿了手中洁白的锦帕给他瞧,死死地扯住他的衣襟,说:"请你一定,一定要记住我!"他接过锦帕,那如雪的绫罗帕上,开了一树血红的海棠,边角上冰蓝的丝线绣着几个小小的字:聂云霓。他心中一动,紧紧地环她在怀里说:"云霓,我记得了,你叫云霓,我自岭南回来,便娶你过门!"
她狠狠地点着头,泪又涌出来,一滴一滴,那么多,那么急,落在他的胸口,烫进他的心里。
夜渐深浓,他尚在熟睡,她唤船夫将船靠了岸。
她望着那翩然远船,低低地说:沈亦浓,从此后,我再不欠你!沉沉的黑夜里,她独自走着,拭不尽的腮边泪,以倔qiáng的姿态狠狠地流着,就此将此生所积蓄的泪狠狠流尽。
亦浓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整件事qíng的来龙去脉。那一日的醉酒让他的脑子昏昏沉沉地迷糊了三、四天,连岭南的行程也耽误了。
他恍惚中记得当日他是邀了他的云杉兄弟上画舫喝酒的。云杉兄弟还给他唱了一出贵妃醉酒的。如何到后来却又变成了云杉的姐姐云霓呢?
脑中混沌一片,握着那方绣着聂云霓名字的锦帕,想不出个前因后果。思前想后,他决定去找云杉,要一个答案。
在街巷的角落,他眼神迥迥地bī问:"那一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裳抿了嘴,低了头,笑得苦涩。很久很久,抬头道:"姐姐云霓是个好姑娘,你若负她,我第一个不饶你。"
说罢,便转身而去,月光将她纤瘦的背影投在青石板的路上,那么凉,那么薄,让人从心底的寒。
亦浓去了岭南。
原以为一趟岭南之行,便可忘记所有,可是行在路上,坐在船里,看远山,看碧水,看楼亭楼阁,一糙一木,一尘一埃,皆是那一晚,那一张梨花一般落泪的脸。
七[绕地游]
再见面,已是初秋了,碧云天,huáng花地,心头越发地惆怅。
是huáng昏,在聂府门前,云裳穿着男装,自当铺回来,远远地便见亦浓乘坐的轿子,后面跟着众多挑着厢笼的仆人。是来送聘礼的。早几日便听得娘说,亦浓从岭南回来,火急火燎地请了媒人上门来说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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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小轩窗,正梳妆(8)
娶,聂云霓。
云裳躲在角落里望着那顶轿子渐行渐远,心头凄楚一片。她已自掀起的轿帘内清楚地看见,亦浓的手里握着的,便是那一日夜里她送他的那一块绣了姐姐名字的锦帕。
进了门,娘便一脸灿烂地笑着走过来,拂了她的手道:"裳儿,你真是能gān,娘没有白疼你!"
云裳不发一言,转头去看窗外的落叶,心底叹出一口气来。心就在那一刻结成了冰锥,僵硬冰冷地横亘在整个胸口,尖锐地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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