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市的chūn天总是热得很快,花园咖啡厅里阳光明媚,韩念却冷如冬日。仿佛说完那些字,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抽走了她的全部温暖。但她不得不那么做,即使他说做不到也没事。
人总是要面对现实的,有些东西,不是回避就可以不存在,也不是自己假想就可以欺瞒一辈子。“所以,只要一个月就好,我想再多看他几次。可以吗?”
她长发垂落在肩头,发梢被阳光染成了透明的金色,苏海梅看着她浅浅地笑了。
很早很早的时候,苏海梅就知道这位韩小姐。J市第一名媛,漂亮、优秀、自信。她走到哪里都是所有人的焦点,她的生活也像她的人一样美好得叫人羡慕。虽然苏海梅恨韩复周,但却从不恨这个叫韩念的女孩。
经历了人生的起落,她的眼中有创伤、有恐惧,但亦有坚qiáng和勇敢。苏海梅一直都记得这双勇敢的眼睛。
洪流在山间奔泻,小小的身躯在乱石中挣扎,全身都被泥土裹着,唯有那一双眼睛,明亮得像夜空中永恒的北极星。那个八岁的小孩,是在救援队即将结束救援时被救出的最后一位生还者。
从山上抬下的担架被暂时搁在山脚下的空地,等待车辆送去医院。那天下着细细的小雨,周围yīn郁沉闷,替丈夫收敛完尸体的苏海梅看见了她,她蜷缩在担架上像个小小的泥娃娃。
苏海梅走过去蹲下身子问她,“你还好吗?”
她睁着大大的眼睛,一场生死浩劫后,那双眼中有无限的恐惧,却又有着别样的坚毅。好像再多的苦难,她都可以承受、可以咬牙走过。她想张嘴说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苏海梅拿出手帕替她擦脸。
她的额角像被石头撞击过,流了血却又被泥土糊上,苏海梅不小心碰到的时候,她疼得抽动了一下。洁白的手绢只擦了几下,就已经彻底变了样,苏海梅记得自己最后擦了一下她的右耳耳垂,那里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不是血,不是痂,是一颗红痣,落在耳垂上,别有一番的风qíng。
苏海梅仔细看看,原来这个泥娃娃,是个小姑娘。担架很快被抬走送去了医院,苏海梅再没有见过她。白墨县的一场噩梦,苏海梅将它深埋在心底,却没有一刻忘记过。
多年后她们在J市重逢。在韩复周从副市长升职为厅长的庆功宴上,苏海梅九岁的女儿贺芃芃不慎摔了一跤,苏海梅急忙跑过去,却有人快她一步,先扶起了跌倒在地的贺芃芃。
那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女孩穿着鹅huáng色的裙子,长发盘成发髻,圆圆的脸蛋稚气未脱却已经漂亮得叫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她微笑着把跌倒贺芃芃送到苏海梅手里,低头对贺芃芃说,“你妈妈来啦!走路要小心哦!”
低头的一刹那,苏海梅看见了她右耳耳垂上一颗朱砂痣,像小小的相思豆,落在圆润的耳垂上,风qíng无限。苏海梅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就先大方地伸出手问好,“贺太太,你好!我是韩复周的女儿,韩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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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海梅端起咖啡,浅酌了一口。“韩小姐,我失去过亲人,当然会理解你的心qíng。所以我可以给你一个月。”
“谢谢。”韩念低头握住自己的杯子,想用热咖啡为自己暖一暖手。
“韩复周知道你的决定吗?”苏海梅知道在韩复周的事上,韩念心力jiāo瘁,几乎用尽了她能用的全部力量。而那一切,都是韩复周推着韩念去做。
“我会去和他说。”韩念努力牵动嘴角,让自己艰难地笑了一下,“我已经约了下午三点去探监。
“他会怪你吗?”苏海梅问。
韩念摇摇头。不知为何,也许是害怕,也许是不安,她莫名地想要和一个人说说话,来让自己放松一些。“我不知道。我知道不应该和你说,但他对于我来说,真的是一位好父亲,从小到大……说老实话,我知道我要接受真相,但其实我并不能完全接受我的父亲……他这样欺骗了我。不过,他对我而言只是父亲,那些都是他的事业,家庭上、生活上,他并没有对不起我什么……”
“对你来说,做这个决定还是很难?”苏海梅自己为人父母,她可以理解韩念一切的执着,另外韩念受到的冲击应该也很大吧。
“恩。”韩念承认,“是很难,但是必须那么做。”
“我还以为你知道泥石流的事后,会没那么难。”苏海梅喝了一口咖啡,从头到尾,她都没想过让韩念为难,毕竟她们都经历过那场灾难。所以这也是她为何愿意放弃文件jiāo给唐亦天的原因,他的威胁是很大,但与失去亲人的恨相比,苏海梅没那么容易被恐吓。
“我知道……”韩念低头,眉眼处深深的影,遮住那双眼眸里的明亮。“那场灾难死了很多人,都是他造成的,太多无辜的生命……这样的事已经不再是我和唐亦天之间的私人恩怨了,但他毕竟是我的父亲,生我养我,即便罪大恶极……”
苏海梅用一个诧异的问句打断了她的话,“韩念,你不知道你是被领养的吗?”养恩大于生恩,她曾是一无所有的孤儿,韩复周把她养大。即使养父有罪,她也要偿还养育之恩,这无可厚非。只是……她现在不是已经知道泥石流的真相了吗?
韩念抬头。苏海梅在那双眼里看到了迷茫,再明亮的星星也被乌云遮住,晦暗一片。
“你的父母都在泥石流中丧生,只有你幸存了下来……”
☆、PART58
韩念的表qíng已经回答了苏海梅的问题,只是她震惊,苏海梅亦然。“原来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韩念摇头,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她不是“她”,那她是谁?
“也对……”苏海梅想了想,泥石流之后,韩复周就调任去M城,离开了白墨县。他收养孤儿的事,本来就没多少人知道,后来又到了J市,更不会有多少人知晓。不过,韩念自己……“你不记得吗?”
记得?记得什么?对于韩念,八岁以前的记忆是一片空白,她的全部记忆都是从八岁以后开始的,从M城的医院开始。而关于白墨县,还有泥石流,她从未听父亲说起过。她更不知道自己竟然不是他的女儿,而她还不仅仅是一个被收养的孩子那么简单……
她摇头,也不知道是回答苏海梅的问题,还是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从天而降的消息。“可是……我看过我小时候的照片,有我、有他,还有我妈妈……”
她全身的血液都在翻涌,几乎要冲破她的身体,她清晰地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掩埋过她说话的声音。血液在身体里飞速地流动着,连一呼一吸都变得凝重而艰难。
“他有个女儿,我见过一次。”苏海梅说,“在泥石流之前,那年chūn节我丈夫曾经带我去韩家拜年。我只见过那孩子一次,但我记得她的名字叫思思,白墨县中心小学读书。泥石流后,我为了找寻证据,调查过韩复周,他私下领养了一个在泥石流中失去父母的孤儿。”
奇怪的是,和韩复周以往的追名逐利不同,这样可以显示他仁慈的消息,他却从没公开过。苏海梅记恨韩复周,自然不会为他的假仁假义做宣传。后来韩念出现,J市几乎人人都知道他们父女俩感qíng极好,甚至韩复周与自己女儿的男友关系都很好。苏海梅自然不会在没有证据时去做无意义的事。她本以为韩念如果知道真相,就应该明白一切,却没想到其中会有这样的曲折——她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被领养的?!
“我叫思思啊,我的小名……”韩念艰难地想为自己找到证据,证明她是韩复周女儿的证据。
可她的证据,总是那么脆弱无力,苏海梅可以轻而易举将它捏碎。“你不是,我见过你,我亲眼看到你被抬下山,那个叫思思的女孩,不是你。”
“那思思呢?”韩念问她,她睁大双眼,卷翘的睫毛里夹着晶莹又闪亮的东西,好像一眨,就会掉落在地,然后破碎掉。“如果我不是思思,那么思思去哪了?”
韩复周只有她一个女儿,韩念看过自己小时候在襁褓中的照片,也因为好玩和好奇看过出生证,免疫卡这些东西,无论是哪样,上面都只有她一个孩子,唯一一个。
“思思在泥石流中遇难了。”苏海梅说,“韩复周的女儿,在白墨县那场泥石流中,县中心小学组织了chūn游,遇难了一百多个学生,其中就有韩复周的女儿。所以……你不知道?一直以来你用都是他女儿的身份?扮演他去世的女儿?”
县中心小学,韩念虽然不记得以前的事,但她记得自己转学到M城的时候,在她的履历表上确实这么写的,她曾经就读于白墨县县中心小学,她的大名叫韩念,父亲常常叫她思思。
“我不记得八岁以前的事了。”此时的韩念似乎除了摇头外什么也做不了。只是否认,否认她的认知,否认她的记忆,甚至否认她二十八年的全部人生。“我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他、他们说我生了一场大病,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他们说我叫韩念……他叫我思思……都是他们告诉我的……”
韩念从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份,或者说,她不可能去怀疑自己的身份,这样的事太过……像一个玩笑?荒唐得让她想笑却笑不出,她多希望苏海梅告诉她这是一个恶作剧。
然后她们一起放声大笑,真的,她不介意别人这样耍自己,只要这不是真的。
可是她不断地否认,苏海梅在在不断地肯定,“韩念,你不是韩复周的女儿。而且,你都父母都是因他而死……”
“我非常的确定,韩小姐。”苏海梅说,“我没有必要骗你这件事。你是泥石流的幸存者,也是双亲遇难的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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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郊监狱,探监室。
最近一周气温偏高,韩复周已经换上了夏装的囚服,虽然他两鬓花白,但整个人看起来利落又jīng神,jīng神矍铄。好像只要能够踏出这高墙铁窗,他就可以东山再起,曾经他失去的——地位、权利、金钱,都可以再次握入手中。
只要他能够走出去,他一定是赢到最后的那个人,唐亦天也不能把他如何。毕竟韩念是他的女儿,女儿为父亲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而她也一定会倾尽全力。
韩念走进探监室,高跟鞋咄咄有声地敲打在地面上。韩复周看见了自己女儿,踏着窗外金色的阳光走来,从八岁到二十八岁,整整二十年,他看着她长大,她一直都是韩复周的jīng神依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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