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她的执着,她的勇敢,她的坚定不移,多么像自己啊。
她坐下来,看着韩复周,拿起话筒。逆光中,韩复周看不清她的脸,有些晃眼。但他猜,她应该是微笑着的。
听筒贴上耳朵,冰凉地蛰了他的耳廓一下,他听见那一端韩念的声音,更冰更冷。
“我是谁?”她突然问道。一个听起来很荒唐的问题,可她脸上的表qíng,却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思思?”韩复周不愿意承认,却也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上了年纪,耳朵也不灵光了。
“思思不是我。我是谁?”韩念依旧问这个问题,如韩复周说的那样,她很执着。“我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韩复周锐利的双眼闪动了一下,他不是一个轻易会被人唬住的人,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女儿。
隔着玻璃,韩念望着那个她叫了二十年“父亲”的人,或者说,无论如何,他还是她的“父亲”,只是现在,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面对自己心中那些疑问。
“泥石流的事,唐亦天爸爸的事,还有……”韩念哽咽着说出那样一个称呼,“我妈妈的事……”他是她的父亲,却是骗她最多的那个人。多么讽刺又可笑,就像被唐亦天一语中的,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而她一直以来的坚持,是多么荒唐可笑。
“谁告诉你的?”韩复周冷静地反问她。
那个镇定的、淡然的,就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的韩复周,曾经她多么、多么信任这样的他,而如今,她亲眼看到了那些真相,她倏然意识到,这样冷静的韩复周有多可怕。
她想起他说过,“思思,爸爸绝不会骗你。”是啊,他可以这么说,因为她本来就不是思思,她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替代品。他收养了她,却没有给她身份,而是用她填补了另一个人的空缺。多么可悲的身份!
她明白为什么她只看过襁褓中的照片,却没见过自己失忆前的照片;为什么自己长得不像范心竹,范心竹也不像韩复周那么喜欢她,也从不叫她思思;因为范心竹是母亲,有qíng感有记忆的母亲,不可能对着另一个孩子,叫出自己死去的女儿的名字。
范心竹可以照顾她,可以养大她,却独独不可能把给女儿的那份感qíng倾注给韩念,因为在思思死去的那一刻,范心竹就已经把对思思的爱也埋进了白墨县山谷的泥土中。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医院醒来的时候,韩复周叫她思思,她会觉得耳熟。因为那个叫思思的女孩和她一样大,她们在同一所小学,同一天chūn游,同一天遇到了泥石流。而区别是,思思遇难了,她活了下来。
她活了下来,但脑袋受了重击丧失了记忆。她的父母是在山上作业的工人,在泥石流中双双丧生,留下她这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孤儿。韩复周收养她,究竟是为了弥补内心深处仅有的那么一丝愧疚,还是想要拿她当作一个替身,来抚慰他的丧女之痛?好让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失去什么,日后就可以更加肆意追名逐利,不问对错,不顾其他?
“所以,在你看来,追究我从谁那里听到的消息,比回答我的问题更重要是吗?你都不屑于去找个理由来搪塞我吗?”一路来到这里,韩念反复告诉自己,要冷静,要镇定。可是当韩复周还那么冷静的时候,她就已经濒临崩溃了。
“你骗了我。还骗了妈妈对不对?那张储存卡是她录的对吗?她发现了……你害死唐叔叔的事,还是她知道了泥石流的真相,她承受不了,才会选择自杀?”
“思思。”韩复周叫她,虽然此时她泪水肆意向外涌,握着话筒的手也止不住地颤抖,但他还是可以保持镇静,那样叫她心寒的镇定。“你不要相信别人,你要相信爸爸啊。”
泪水彻底蒙住了她的双眼,眼前的父亲只剩下斑驳的光影,再也不是曾经的那个人,像一个模糊的幻影,又像一个朦胧的噩梦,扼杀了她的全部信念,无一剩下。
“相信你,我也想……”她多想相信他,相信他是无辜的,他是受害者,那么她还可以梦想着有一天真相大白,他走出铁窗与她一起生活,就像以前一样,他是她的父亲,他叫她“思思同学”,她叫他“复周同志”。他带她出去玩,鼓励她、陪伴她,在她结婚时落泪,在她绝望时还可以坚定相信他的信念。
可那样的信念,已经不复存在了。
“可是我看到了方亮的资料,我看到了夹在妈妈遗物里的储存卡,甚至……”韩念张着嘴,想说什么,整个嗓子却已经哽咽得无法发声,“我知道……我的父母也是在泥石流中丧生的……”
“你害死了他们!你这个骗子!侩子手!杀人犯!”她突然间嘶吼出声,她从没有这样吼过她的父亲,但是她这么做了。她多希望,韩复周会站起来,狠狠给她一个耳光,骂她昏了头,骂她被别人骗了,随便什么都好,只要他能够反驳她,用真、真、正、正的理由来反驳她!
可是他没有。
韩念听到自己的心被撕裂的声音,一点点被撕碎,她竟不觉得心痛……哦,对,它已经碎了,怎么会痛?
“所以……是你对吗?你害死了那么多人,害死了唐叔叔,bī死了妈妈……你不是我的父亲,你是我的仇人。”泪水滚落,她终于看清了那张脸,狰狞又痛苦,青白一片,然后他径直从座椅上摔倒在地。
重重的,沉沉的,栽在地上,闷的一声。
☆、PART59
“爸爸……”小耀灵揉了揉眼睛,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午睡后,小脸蛋又红又软,头发像小刺猬一样竖起来,他握着小拳头撑了个懒腰,然后又扑通一下栽回chuáng上,把脑瓜埋进被子里蹭了蹭,然后撅着小嘴对唐亦天说,“我饿了……”
唐亦天早就从小盹中醒来,只是一直闭着眼休息,儿子轻轻叫一声,他就立刻睁开了眼。抬手揉乱了耀灵细软的头发,“那你要吃什么?”
“想吃披萨。”耀灵吧唧了一下小嘴巴,小馋鬼的模样甚是可爱。
“那叫外卖?”唐亦天问道,“要吃什么口味的?”
“不要外卖!”耀灵摇摇头,“有一家店的披萨特别好吃!特别好吃!贺叔叔带我去过……”
听到贺东言的名字,唐亦天习惯xing皱眉,加上这次贺东言的出场方式竟然和耀灵的美好回忆相关,就更叫唐先生郁闷了,对他来说,一生最大的遗憾莫过于自己没能出现在儿子三岁以前的记忆中。
耀灵的出生和成长中的点点滴滴,他无法想象也没法弥补。其实韩念说的对,曾经的他们都太过执念,执念自己所失去的,却不知道这样反而会失去更多。
“可是爸爸现在不能出门啊。”唐亦天为难地说,“要不让妈妈回来带你去吃?”
“爸爸!你打电话叫贺叔叔买吧!”耀灵眨巴着双眼,眼睛里闪着晶亮的光,“买来医院我们一起吃!”
“耀灵……”唐先生内心涌起一股酸溜溜的感觉,很、不、慡!“你是不是还挺喜欢贺叔叔的?”
“唔……”耀灵想想点了点头,“没有爸爸的时候,都是贺叔叔陪我玩,他还会、还会帮妈妈拎重重的包,还会开车,还会给我讲故事。”
“那和爸爸比呢?”唐亦天虽然心里嫉妒,但嘴上是不会认输的。
“爸爸更酷啊!”耀灵对爸爸向来是忠心耿耿,丝毫没犹豫就肯定了爸爸的绝对地位。“但是……贺叔叔陪我的时间更长。”他张开双臂努力比划,“这么长……”说着又伸手把大拇指和食指递到唐亦天眼前短短地比划了一下,“爸爸,这么短……”
“耀灵……”唐先生扶额,“以后不要在别人面前这样,说你爸爸,这么短……”
****
唐亦天打了通电话,让贺东言去买披萨带来医院。贺大少爷对自己沦为送外卖的很不慡!但是看在友qíng——没错,谁叫他们是朋友呢!——的份上,加上他也有那么一点不想上班,加上他也有那么一点想看耀灵,所以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开车出发。
等贺叔叔送热乎乎的披萨,耀灵开心极了,躺在窗边沙发上玩玩具,时不时就爬起来探头往窗外看看。
“爸爸!”耀灵叫他,“有救护车!”
“嗯。”唐亦天放下手里的书,“医院有很多救护车啊。”
“为什么要救护车?为什么我来医院没有坐过?”耀灵的问题总是一串儿地蹦出来,“爸爸坐过救护车吗?爸爸会开救护车吗?”
“如果生了很严重的病,就要坐救护车送来医院。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坐哦。”解答小孩子的问题是一件麻烦事,可唐先生却觉得颇有乐趣。不知道多回答一些问题,会不会他就能变长一点呢?
“我知道了!”耀灵点点头继续望着窗外等披萨,救护车停在右边一栋的急诊大楼前。后门拉开,护士和医生拉下担架chuáng,紧跟其后的是随车家属。小孩子的视力极好,耀灵伸手往窗外一指,小小的指尖戳在玻璃上,“爸爸!妈妈坐救护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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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东言从披萨店出来,天就突然转yīn了。如墨一般的乌云沉甸甸地压下来,风也急促了起来,他急忙上车往医院赶。才开了没多久,雨点就落下来,开始还是一颗颗地砸在车玻璃上,接着就哗哗地倾斜而出,最后瓢泼而下。马路上的车辆开始缓行,没多久,贺东言就被堵在了路上。
车内氤氲了一层雾气,车外是幽暗一片,贺东言决定问唐亦天要双倍的外卖费。
手机响起,是唐亦天打来的,贺东言撇嘴,外面下这么大雨,他还敢来催外卖不成?!
事实证明,他真的敢!“贺东言!你!立刻!来医院!”
“我堵车了!”贺东言没好气地说,“你再想吃披萨我也没办法!”
电话那头是唐亦天咬牙切齿地声音,他被捅了那么深一刀,竟然能恢复得这么快?贺东言真怀疑他是不是一天就把自己送的两斤虫糙都嚼了!
他说,“那就给我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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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灵坐在病chuáng上嚼着披萨,满口都是拉丝的芝士,就说这个披萨最好吃了!贺东言从卫生间冲了澡出来,从距离医院两条街的地方冒着bào雨狂奔而来,他全身从外到内都湿透了。这会儿他只能套上唐亦天的病号服临时穿一下,等人给他送衣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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