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卫东以完全挑不出任何毛病的主人架势,请客人坐下。退一万步说,对方年纪大,也是长辈,礼数不能缺。唐宓找出别人送给唐卫东的茶叶泡开,倒在瓷杯里,端出去放在傅女士面前,陪坐在一边。
傅女士笑着跟她道谢,又看向这套房子的主人:“卫东,你妈妈呢?”
“休息去了。”
傅女士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这样啊,老人家最近身体怎么样?”
“还可以。”
外婆在宁海也待了一年半,要说习惯,实在谈不上;没有了重体力劳动之后,外婆的苍老速度却没有变缓,有时候jīng神还不如以往好。
“不过在宁海生活,应该也习惯了吧。”
“还是不太习惯,她想回村里。”
“老人总是思乡的。我现在也常常想起以前的事qíng。,傅女士满怀感慨地笑了笑,目光挪到唐宓身上,问她,“你什么时候放寒假的?”
唐宓老神在在陪坐在一旁,随口回答:“前几天。”
我这次来,是想问问,你明天有时间吗?“傅女士手指摩挲着茶杯边缘,态度非常自然。
唐宓的思维有些卡壳:“有什么事qíng吗?”
“是这样的。明天我们要去给你父亲扫墓,想问问你有没有时间,跟我们一起去。”
唐宓微微一怔她真的没想到,对方提出的是这么一个不曾想象也无法回避的请求。
唐卫东在一旁也听得清楚——他能想到江家一直准备和唐宓联络感qíng,但从来不觉得
这事儿容易,没想到对方直接拿出了“扫墓”这样的手段。这确实是撒手锏一样的存在。
唐宓并不是他能管束的,但还是委婉给出了建议:“明天你要没事的话,去给你父亲扫墓吧。”
唐宓心中本就有些犹豫,加上唐卫东的劝说,终于松了口。
傅女士满意地站起来:“那明天上午九点,我来楼下接你。”
唐宓本来想说自己去就可以,但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生父的墓地在什么地方,于是点了头。
“好的……”
送走傅女士后,舅甥二人在客厅重新落座,唐卫东轻声感慨:“去给你父亲扫墓也好。”
唐宓在沙发里仔细琢磨了一下,问:“舅舅,你说过,我爸爸是你的学长?”
“是的。高我一级。”
“那,我爸爸到底是什么样子?”
“你爸爸啊,我认识他也是近三十年前的事qíng了。”唐卫东坐在沙发上,回忆着往事,“你知道我们家的qíng况,那时候我上大学的条件比你更差,学费是全村人凑的,连件不带补丁的衣服都没有。在学校里,按现在的说法,完全是‘土鳖’。好在其他同学也不比我条件好很多,我们那个班上,一半是乡镇和小县城考出来的学生,但是,你爸爸不一样。”
“不一样?”
“你爸很特别。我们这些乡镇县城里考出来的学生,见识非常有限,对整个世界、整个国家几乎一所无知,连普通话都说不好。上大学是我们生平第一次出远门,连火车也是第一次见到。但你爸爸和我们完全不是一类人。他出身优渥,你的曾祖父和曾祖母,都是曾经的留美学生,在社会上颇有地位;你的祖父祖母也是高级知识分子。
“那时候西方思cháo很流行,有一次学院里办了个化装舞会。唐卫东说着自己都笑了,不知道什么是化装舞会,自以为是地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就跑去参加活动了。但是,你爸穿着燕尾服。
唐宓的脸僵住了:“燕尾服?”
是的,现在的大学生和当年的大学生不可同日而语,时间也都过去了快三十年,但是,唐宓这辈子也没见过现实生活中谁真穿燕尾服这种高大上的衣服!连李知行都没穿过这种东西啊!
唐卫东拍了拍外甥女的头,大笑:“你的表qíng和我们当年也差不多了。想象一下鹤立jī群的场景,你就明白当时的现场是什么样子了。”
确实是明白了——如此卓尔不群的存在,难怪能骗得妈妈死心塌地了。
认识他之前,我已经听说过他的不少事迹。他平时骑着进口的山地车去上课,呵三十年前,大部分学生骑的不过是普通的破烂自行车。我还穿着打补丁的衣服时,他穿的衣服我连样式都没见过,他还有一辆摩托车,有一次我碰巧看到他骑摩托车离开学校,卷起一阵风。
唐宓脑海里的父亲的形象,从来是斯文冷静的,可自己的父亲居然还会骑摩托车。
只存在于照片里的年轻人的形象,忽然就那么鲜活起来。
“我是大二才跟你爸爸认识的。那时候我时常跟系里的教授请教问题,教授工作忙碌,没有时间完全解答,于是建议我请教师兄,也就是你爸爸。那时候你爸爸正在帮教授翻译本外国教材。
“你爸爸平时独来独往,认识他的前辈们都说他为人高冷,不喜欢和别人打jiāo道,我也犹豫了一阵子要不要请教他,想来想去还是找他帮助,这才发现,他不完全是别人说的那种孤傲的xing格。对我的问题,他悉心解答,如果回答不了,他就跟我一起查资料。
“有一次,我们遇到了非常严重的困难,实在无法解决,他带我回了家用电脑查询资料。
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了计算机,那时候叫微机。我也是在你爸爸家,第一次听说了互联网。”
唐卫东语速不快,但那微抬高的语调充分说明了当年的震撼。
唐宓点点头,她能想象那种震撼。她才进入宣州中学的时候,也被同学们那些五花八门的电子产品惊花了眼睛,那种感觉和刘姥姥到了大观园也差不多。
“你爸爸是外冷内热的那种人,朋友的确不多,一旦有了朋友,就极为赤忱。”唐卫东说,“他借书给我看,都是欧美新出的英文资料和图书,学校图书馆里都没有。当年和现在不一样,查资料实在困难至极。
唐宓问:“和我妈妈也是这么认识的?”
“这倒不是。你妈妈和你一样,很喜欢读书,她一直很遗憾自己没能上大学。她当时在宁海一家酒店工作,准备攒几年钱后去读夜大,我给她找了一张同学的图书证,让她可以来大学的图书馆借书看。她来学校的次数多了,机缘巧合下,认识了你爸爸。”唐卫东轻声一叹,“他们两人是怎么发展为恋爱关系的,我就不太清楚了,我没有问过他们这件事。不过你也是大学生,应该知道恋爱是怎么一回事。”
是的,不难想象。年轻男女之间的恋爱,无非一见钟qíng和日久生qíng两种可能。
至于这种故事发展到最后是好是坏,那再没人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傅女士在约定的时间内,准确到达了楼下。唐宓上了车,然后傅女士吩咐司机开车。
墓园在宁海市郊,非常僻静。因为到了年末,墓园外还算热闹,车辆在街道上排成了长队,行人也是三三两两——然而傅女士是不用担心这个问题的,司机把祖孙两人放在墓园门口,自己寻找停车位去了。
祖孙两人下了车。唐宓环顾四周,她对宁海从来不熟,看了看周围也,没找到什么线索。
傅女士跟她笑笑:“稍等一下,还有人要来,在另一辆车里。”
唐宓不介意等一等,说道:“那我先去买点东西。”
傅女士没拦着她:“去吧。”
唐宓目标是花店。墓园外的花店因特殊xing质,各色jú花最多,当然其他诸如玫瑰百合也是不少,唐宓对花语语没有研究,想了想,最后选了一束百合。jú花太萧索,玫瑰太浓烈,也只有百合适合了。
时节特殊,花店里结账的人有点多,唐宓等了好一会儿等着店主包好花。她付了账着急离开——墓园大门外,江家人已经全部齐全了,除了江老之外,江源生一家三口也赫然立在一旁。
江源生笑着介绍了自己的丈夫,又拉过自己身边十五六岁的少女:“这是我女儿孔斐然。”
孔斐然跳前一步握住唐宓的手:“表姐你好!”
唐宓说:“你们好。”
这位自来熟表妹个子较高,身材匀称,兔子大衣短裙的冬装搭配显得非常可爱,这种感觉,大概就是“萌”了吧孔斐然的五官和江源生不太像,倒是更像她父亲。
傅女士挽着丈夫的手臂:“走吧。”
一行人沿着林荫路向山坡上走了几分钟,一眼望去,目光所及都是一排排整齐的墓碑。
江源生夫妇拎着果篮走在最前面,唐宓随其后,再后面则是二位老人,手挽着手,走得不快。
孔斐然个xing活泼,跟在妈妈身边走了几步,又故意落后几步,走到唐宓身边,和她搭话。她比唐宓矮了一点,可以和她并肩而行。
孔斐然时不时地侧头看她:“原来你就是那位传说中的表姐啊……你真的很漂亮呢,我还以为我妈妈夸张了呢。”
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地和“传说”有关系了,唐宓抽了抽嘴角,对她露出一点笑容。
“你好像不爱说话啊。”
“因为不知道说什么。”
“也是哦,你为什么要买花呢?”孔斐然伸手指了指她怀中的花,“舅舅花粉过敏的,你看我们都没买花,就是因为这个啊。”
这才注意到,江家人的确都没带鲜花,只有江源生手上提着一个果篮。
孔斐然“呃”了一声:“我知道了,我妈他们没跟你说吧!”
“是没说。”
唐宓低下头看了看怀里的百合,忽然笑了。
她笑容清冷,简直和这墓园的氛围融为一体。孔斐然吃了一惊,直接问:“这事很好笑吗?”
人都死了,还在乎是不是花粉过敏?父亲死得早,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她带来的任何花,恐怕也都只能高高兴兴地接受了。
“我们每年都会来看舅舅两次……”孔斐然对唐宓的好奇远大于其他感qíng,因此继续问,“你心qíng一定很复杂,是吧?”
“算不上吧。”
“那是什么意思?你心qíng不复杂?”
“我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唐宓说,“我没有实在的感受。”
她说的是真心话,却让孔斐然困惑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唐宓摇头:“我不知道怎么跟你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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