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辩完的当天晚上,系里的同学一起去外面吃了顿饭。此后的半个月,大家都是在不断地吃散伙饭中过日子。吃到一半,苏措接到了苏智的电话,让她这周末去机场接一个他从法国回来的朋友,说给她带了东西。
掐着点到了机场,只看到机场人cháo汹涌。乘客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从入口涌出来,苏措看花了眼,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接的那个人会从那里冒出来,于是问附近的地勤小姐问:“请问二十分钟前从法国来的飞机到了没有?”
“法国?”地勤小姐摇头,“没有法国的,两点四十分到达的班级是从美国飞来的。”
苏措仰脖子看墙壁上巨大的电子时刻表。的确,今天从法国来的飞机只有一趟,而且是很晚才到;在那个时间的班机的的确确是从美国飞来的。苏智并没告诉她接的人是谁,只让她站在入口,说那个人有她的照片,能够认出她。
正思虑着要不要离开,苏措最后看了一眼入口。事有凑巧,这一瞥之下,恰好看到一个人拖着行李,迈着稳沉的步子从入口处来,不论是样貌还是气度都那么引人注意,一出场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来往的所有女士不论老少都在打量他。
苏措眼睛一热,转身想悄悄走,可是没来得及,那个人的声音虽然不高,但仿佛隔着人山人海劈开空气而来,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听错:“阿措。”
勉qiáng笑着,苏措转身迎上去,脸上带上了笑,“噢,师兄,你今天回来?”
“你来接我?”陈子嘉语气有点不确定,但是那种欣喜是藏不住的。说话间他已经走到她面前,把行李立在腿边。他穿着白衬衣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有股阳光的味道,看上去与众不同,仿佛那件衣服被他一穿就永远不会过时,可见世界上是的确有气度如虹这种东西的。
“啊,不是,啊,其实也是——”苏措左右支拙,胡乱答了几句。
陈子嘉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丛光,然后陡然间黯淡下去,轻描淡写地点点头,“是苏智让你来机场的?难怪他问我什么时候回来。阿措,我一点都不知qíng。”
陈子嘉眉梢些微一皱,表qíng颇为无奈。这一皱让苏措头一次发现他眉毛极黑,但是依然盖不住眼睛里的黑色。发觉自己看他很久,苏措迅速把目光移了移。
“有人来接你吗?”苏措问。
陈子嘉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她,一时忘记了搭话。
苏措伸手在他面前一晃,继续问了一次。
“有的,”陈子嘉为了掩饰刚刚的走神,拿出手机看短信,“在外面,我们一起回去。”
苏措迟疑片刻,还是回答:“不了。”
“这个时候你还跟我争什么,我真的是洪水猛shòu?一年不见了你还是这个样子。”陈子嘉无声地笑,眼睛里刚刚消失的光又窜了出来,尽管他竭力压制,还是有一缕平时绝不会露出的痛楚无声无息地掺杂在那丛光芒间,“我只是让你搭便车回市区,然后你愿意回学校就回学校,我难道会拦着?”
第十二章伤害(2)
他没有食言,车子路过华大校门的时候,陈子嘉让司机停下了车。
两个人一路都没有说话。陈子嘉这时才开口:“阿措,苏智让我给你带了东西,现在我的行李箱里,现在箱子里乱成一团没法给你,明天我整理出来,拿给你。”
苏措“嗯”了一声。
第二天傍晚,陈子嘉在学校里找到她,苏措那时候正穿着学士服和杨雪她们在外照相。前一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把连日来的暑气洗得gāngān净净。那是个夏日里难得的yīn天,和风习习,带着北方少有的水汽,蛰伏已久的同学纷纷潜出来,穿着学士服流连在诗qíng画意的夕阳中拍下一张张照片。
时近入暮时分,夕阳瑰丽得不像话,倾洒倾洒在偌大的校园,好像血一样殷红殷红的。天空中时不时振翅飞过的鸟群和那殷红的血色构成了一段苏措对大学生活最后的印记。把目光从天空中收回来,她在最后一缕暮色中看到了陈子嘉。
他们去的时候食堂人已经不多,饭菜很少了。两个人打了饭就坐在靠窗的位子旁。陈子嘉拿出书给苏措,“看到你的文章里很多地方引用过《飞鸟集》,我想你大概很喜欢这本,这次带回来给你,这本是英文原本。”
苏措接过去,翻到扉页,是陈子嘉摘录的一段话其中的一段话,不是英文誊写的,用很漂亮的正楷写着:“你微微地笑着,不同我说什么话。而我觉得,为了这个,我已等待很久了。”
苏措深深看一眼他,轻声说:“谢谢。”
陈子嘉没说话。还有什么可说的,一年过去,该知道的都知道,该想明白的也明白了。
两人静静地看着一天时光从指尖难以觉察地流过,又漫上远处的教学楼,顺着柏油路,最后从食堂门口溜得无影无踪。
天彻底黑了。食堂人影全无。
苏措对陈子嘉欠一欠身,“我回寝室了。”
隔了很久陈子嘉才“嗯”了一声,他目光一直在别处,没有去看苏措离开的背影。他心里清楚,她永远都站在人群之外,站在任何人的生活之外,从来不在他一伸手就能触及的地方。以前,他不知道真相,以为自己能面对未来的一切困难,现在知道了,这一年来,想了又想,无数次的绝望和希望jiāo替出现,可终究还是糊涂的。她心里有太多用死亡铸造成的彻骨冰冷的山,没有活人能够翻越。
陈子嘉猛然抬起头来。忽然,他想试一试,纵然是坚冰,也总有融化的一天。
安静,少有人出没。在路灯下她慢慢翻着那本《飞鸟集》,书里面夹着几张纸,上面的字迹非常熟悉,是在哪里看到的?
苏措没抬头,恍惚中听到脚步声临近,手里的那几张纸掉在地上。她俯身去拾,却被来人抢先一步拿到手里。
抬头一看,苏措说:“米诗,你也回来了?”
然而米诗已经不像是米诗了。她依然非常美,可是眉心发暗,面颊上流动着一股戾气。可是她却是笑着的,在青白色路灯的照耀下血色尽失,表qíng因此也格外诡异,“苏措,你答应过我什么?”
苏措担心地看着她,苦笑,“我答应过你,不跟你抢陈子嘉。”
“可是你没做到。”米诗面无表qíng到极点,声音格外尖锐。
咬紧了唇,苏措想退一步,可是她背后是假山,实在无从可退。沉默片刻后,她说:“是的,我食言了。”米诗右手藏在身后,左手晃动着那几张纸,声音陡然温柔:“你知道我多喜欢子嘉哥吗?为了他我可以连命都不要,真的,我很小就开始喜欢他,喜欢了一辈子,我这辈子只爱他一个人。我都想象不到没有他我怎么活下去。可是他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了吗?他说从头到尾,他都当我是妹妹,从来不喜欢我。你看了这些文章了吗?全都是他写给你的,每个字都是他写给你的。这些话,他一个字都没跟我说过。在国外这一年,他还是在想你。如果你喜欢他,我也认了。可是,你从来就没在乎过他。你凭什么霸占着他,凭什么啊!你能为他做什么?你从头到尾都是在伤他的心。”
第十二章伤害(3)
这时路灯晃动了几下,一闪一灭之间,苏措看清楚她脸上狰狞的表qíng,说到最后,米诗双目呆滞,嘴角勾出一个笑,近乎无意识地说:“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她右手抽出来,苏措看到光芒一闪,在她醒悟过来的时候,那道光已经cha在了她的胸口。
她低下头,飞快地阖上眼睛再飞速睁开;她先是看到刀片反she出青白的路灯灯光,光芒中似乎还瞧得见假山的轮廓;然后才看到血从胸口喷薄而出,仿佛一簇簇鲜红的榴花,以疯狂的速度蔓延着开过刀身和刀柄,最后开在没有灯光的黯黑里。
她退后了几步,疼痛使得她眼前开始模糊。倒下前看的最后一幕,是夜色里一道由远及近的白色身影。她苦笑一声,感觉到身子不断下沉,下沉,最后终于着陆。
苏措做了个梦,在梦中她回到了高三那年的chūn天,她跟江为止两人对坐在空寂无人的房间里,面前摆着一张棕色的棋盘,其上空无一子;耳边有风穿过教室而过,房间外有几棵茂盛的榕树,遮住了太阳的光芒。江为止用食指和中指紧紧夹着一粒白子,却迟迟不肯落下。她疑惑地看着他,只见到他微微笑着,眼睛的光近乎狡黠,“阿措,只论输赢不算有趣,不如我们以承诺为筹赌这局胜负,如何?”
随着那个“何”字悠长的尾音,他的面孔在余音中模糊起来,苏措惊恐之极,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抓——她冷汗淋漓地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陈子嘉近在咫尺的面孔,苏措在他闪烁着瞬间狂喜光芒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脸。这一天中她并不是全无知觉,她知道自己大量失血,出现过短时间的休克,她也知道陈子嘉一直在她身边。
“阿措,你终于醒过来了,”陈子嘉弯下腰,俯视着她的眼睛,哑着声音,一遍一遍地重复道,“你醒过来了。”
苏措想笑,可是胸口疼得厉害;她眼角余光看到自己的左手给他抓在手心,轻轻调节了呼吸,用极虚弱的声音说:“我睡了多久了?”
“整整一天。”陈子嘉艰难地开口,在这一天里,他终于领教了什么才能叫真正的度日如年。
他坐下来,抓住她的手贴到自己的脸颊上。这个从来衣着整洁一丝不乱的男生现在全然变了样子,头发衣服乱糟糟的,眼圈四周半清半黑,几天没睡觉的人都不会比他的状况更糟糕。那么英俊的一张脸憔悴起来,只是让人心碎。苏措的手给他抓住,她能感觉到他浑身的每一处都在发抖。
“不要告诉别人。”苏措把头侧过去正对他。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就连这么个小动作牵动起来胸口都宛如火烧,断裂般疼,更不消说开口说话,几乎每一个字都是用余下的生命说出来的,“谁都不要告诉,苏智,我伯父伯母,杨雪她们……都不要说……”
陈子嘉紧一紧她的手,凝视她的脸孔,要把她脸上的每个细节都记下来。她皮肤白皙,现在因为失血更是苍白的透明起来,包括嘴唇鼻尖,更是半丝血色都没有。他抱起她的时候她血流如注,那么轻,真的一点重量都没有。他俯身在她耳畔,轻轻说:“阿措,别说话了好吗?任何事qíng我都会处理,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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