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和你一起去。”
“挺远的,今晚不一定赶得回来,你还是不要去了。”
“我要去……”苏洛坚持着,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你本就感冒了,山路很难走的。”
苏洛不管,牵上小英的手,说:“小英,你带路,我去你家玩。”
小英灿烂地笑。湘西的孩子,也许是少数民族的缘故,眼睛格外大,格外清亮。
苏洛拉着她跑,把杨锐远远地甩在后面。杨锐无法,也只能跟着加快脚步。
尽管苏洛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她没想到小英家居然住得那么远,三个人走了两个多小时,翻过了无数个山头,从天亮走到天黑,苏洛打着喷嚏,流着鼻涕,走得头昏眼花。
杨锐一直伴在她身边,话不多,但每到道路崎岖的地方,他会护在她身边,必要时,扶扶她的胳膊,这让苏洛感到格外温暖。
终于,小英指着前方山腰上的一点昏huáng灯光,对着气喘吁吁的苏洛说:“我的家到了。”
苏洛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爬上那个山腰,但是,当她站在那点灯光下时,她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完全不是房子,只是……一堆泥土和木板。
小英熟门熟路地在土堆和木板中寻到了入口,她走进去,大声地用苗话喊着什么。
杨锐和苏洛也跟着走进去。
里面只有狭小的不到十平米的空间,地上有个土坑,上面支着个黑色的锅,旁边是一个只剩半扇门的柜子,里面堆着衣物,破烂的碗,还有几个发芽的土豆。然后只见一大一小两张chuáng并排摆放着,chuáng上堆满破絮和被单,小英冲着那张大chuáng直接走过去,苏洛突然发现,那堆破絮下,有一个人,在低声呻吟。
小英回头救助地看着杨锐,杨锐走过去,掀开破絮,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出现在大家面前,一股腐烂的气味传来。
苏洛完全呆住了,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事qíng,她无法走过去,无法像杨锐一样,走到那个垂死的老人面前。
杨锐很镇定,蹲在chuáng边,低声向老人问话,小英在旁边做翻译。
苏洛手足无措,进退两难,最后,她下决心,退到屋外,看着远处山峦起伏的曲线。
此时,有人从山上下来,还牵着一个小孩子,想必是小英的妹妹。
妹妹往屋里跑,呼唤姐姐。小英也应着走出来,两人在土堆边抱成一团。
姐姐妹妹拥抱着,又走进土堆里去,那个邻居也跟着钻进去。
苏洛鼓励自己重新走进去,但始终鼓不起勇气。
她站在外面,等了很久。感冒让她鼻子堵塞,太阳xué也胀得生疼。站久了,很累,她蹲下来,蹲久了,也很累,她gān脆寻了一个石块,坐在了地上。
终于等到杨锐走出来,他的双肩包变得空dàngdàng的,想必留下了里面所有的食物,小英一手牵着妹妹,一手抓着杨锐的衣襟。杨锐由她抓着,只顾返头和那个邻居jiāo代着什么。邻居频频点头。
杨锐又蹲下,对小英低声地说了几句话,小英也点点头,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抓着他的手。杨锐起身,拍拍她的头,转身向苏洛走来。
苏洛站起来,迎着杨锐问道:“她跟我们回去吗?”
杨锐摇摇头,说:“我们走吧。”
“你把她留在这里,万一她叔叔把她带走了怎么办?”
杨锐不答,只是催促她:“走吧,已经很晚了。”
“可是……”苏洛还想说什么,杨锐打断她:“边走边说,让小孩子听到不好。”
苏洛不qíng愿地跟在他身后。
两人走下山,杨锐忽然转身,从登山包里掏出一个头灯,戴在苏洛头上,当他拧亮头灯的那一刹那,苏洛看到他脸上,眉头紧锁,表qíng格外凝重。
“为什么不带小英回去?”苏洛忍不住又问。
杨锐别过头,与苏洛并肩站着,缓慢地答:“她爷爷……很快就要死了。”
那堆破絮里,那个毫无生机的正在腐烂的老人,就要死了。苏洛回头看看。那点昏暗的灯光下,小英和妹妹的身影,依稀可辨。她只有十一岁,但她正在等待着又一个亲人死亡,等待自己彻底变成孤儿。
苏洛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返头往山上走。
杨锐拉住她:“苏洛,你gān嘛?”
“怎么能让她一个人留在家里?我要去陪她。”
“苏洛,你理智一点!”
“她只有十一岁,她怎么能一个人留在那里?”
“她的族人会帮她。”
“万一她叔叔回来了,会把她卖掉……”苏洛执意想往山上走。
“你不要激动,村里的人会帮她解决。”
“不行,我要陪着她,她太可怜了。”
杨锐再次用力拉住她,高声说道:“苏洛,你要理智!”
“我没办法理智!我没办法理智!”
杨锐突然松开手,说道:“你去有用吗?你刚才连看都不敢看。”
这句话震动了苏洛,她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杨锐。
头灯的光芒下,杨锐目光坚定,充满忧伤,他缓缓地说:“苏洛,我们不是神,不可能帮到所有的人,我们自己没有这个能力!”
是啊,苏洛何尝看不到这一点呢,只是她不敢承认罢了。望着杨锐,她迷惑地问:“那该怎么办呢?”
“慢慢来吧,走一步看一步。”杨锐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
苏洛的激qíng,在瞬间消失了,此时,在这荒凉的山间,她只知道要跟着他,亦步亦趋。头灯照到地方,有杂糙,有烂泥,有石块,还有杨锐快速稳健的步伐,而头灯照不到的地方,却是黑暗,无尽的黑暗,茫茫的黑暗。
苏洛觉得脚步越来越沉重,鼻塞更加厉害,她尽力用嘴呼吸,步子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杨锐发现她已经疲惫不堪,于是改换方向,将她带上了盘山公路,对她说:“公路虽然远一点,但比较好走,我们慢慢走,如果你很累了,就休息一下。”
苏洛点点头,已无力答话。
杨锐将手伸向她,低声问道:“不如我拉着你吧,省力点。”
当然,当然,苏洛此时从身体到心灵,都前所未有地无力,她将手放入他的手中,由着他紧紧握住。
两个人在深夜的盘山公路上,就着一盏头灯的亮光,慢慢地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she来qiáng烈的灯光,然后是尖锐的刹车声在耳边响起。
只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大声问道:“喂,老乡,那个什么杨溪村怎么走?
苏洛回过头,她的眼睛被灯光刺得睁不开眼。
☆、(二十)
这车停得急,杨锐在旁边下意识的将苏洛拉了一把,他转过身,对着驾驶室里的人大声答:“往前开,大概一公里,然后还要走一段山路……”
那人并不打算听他的答案,打开车门下了车,笔直地朝着苏洛走过去,他的脸,从暗处走到车灯里,最后显现在苏洛的头灯下,光影变幻,由暗及明,逐渐面目清晰。
苏洛只觉得难以置信。这天下如此之大,居然还有躲不开的人。
那人凑近到苏洛面前,看了看她,甚至还用鼻子嗅了嗅,然后,他疑惑地试探地问:“苏……洛……搞了半天是你?”
苏洛点点头,木着嗓子答:“怎么?不能是我?”
肖见诚头略低下,打量着苏洛和杨锐依旧牵着的手,语调怪异地说:“你们俩还真有创意!深更半夜跑到这荒郊野外谈恋爱!”
听到这话,杨锐赶紧松开手,解释道:“别误会,我们是同事,苏洛病了。”
“同——事——”肖见诚拉长语调重复这个词。
苏洛怕他又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正准备叫杨锐离开。忽然车门又响,只见一个身影跌跌撞撞爬下车,冲到苏洛身边,蹲下来大声呕吐。
“小秦!”苏洛惊讶地叫起来,杨锐也看到了她,两人赶紧围过去。
小秦gān呕了许久,好不容易缓过劲来,转头泪眼婆娑抓住苏洛的手臂:“苏洛,我快死了,我真的快死了!”
“你怎么了?”
“我过来找你,开得太快,我晕车……不行了……真的要死了……”话未说完,小秦又低头呕吐起来。
旁边肖见诚忽说:“行了,我把她jiāo给你们了,我回吉首了。”
苏洛转头,见肖见诚打开驾驶室的门,准备上车。她冲过去,拉住车门:“那不行!小秦这样怎么能走路,你把她送回吉首去!”
“我不去!”小秦在后面惨叫:“还让我坐他的车回去,我真的会死在车上。”
“你看,是她不想坐。”肖见诚端坐在驾驶室里,脸上表qíng冷淡。
“那你开车跑到这儿来gān什么?”
“试车玩,练技术。”
“是不是来找我麻烦?”
“你都辞职了,还有什么麻烦可找?”
“你……”
“别自作多qíng,我只是来这边办事,顺路送一下她。好了,我得回了。”肖见诚把油门踩得呼呼作响,苏洛只好松开手,让到路边。
车子贴着崖壁掉了个头,很快就消失在山间。
“这个人是谁?”杨锐在身后问。
“姓肖,就是那个捐了东西又反悔的。”苏洛心里觉得憋闷,无名火苗又开始乱窜。
“哦……不必理睬他!”杨锐拍拍她的肩头:“我们想办法带小秦回去休息。”
苏洛回过身,来到小秦身边,和杨锐一起,搀着小秦,慢慢地往杨溪村走,走两步停一会儿,直到凌晨,才回到学校安顿下来。
尽管十分疲累,但感冒让苏洛的鼻子难以呼吸,她辗转反侧,睡睡醒醒。小秦在旁边倒是睡得很沉。
天色亮起来,屋外传来嘈杂的人声,依稀能听到杨锐的声音。
苏洛起身,从门fèng往外张望,cao场上站着几个gān部模样的人,杨锐和满老师正在和他们讨论着什么,表qíng严肃。
苏洛穿好衣服,推门走了出去。
只听见一个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对杨锐说道:“小杨,你的jīng神我们十分钦佩,但这也是大势所趋,早晚都要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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