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周宁也一直在努力,想让杨红参与其中。一开始是想把自己家辟为打牌的主战场,但发现杨红很不高兴,以为是因为几杆烟枪同时吞云吐雾,把个家庭环境搞得太污染。其实杨红是不喜欢他一心只在打牌上,当她透明,好像没她这个人一样。
周宁见在家里打牌不行,就叫杨红跟他一起到别人家去打。杨红一个人待在家里闷,只好跟他去。那时正好是夏天,集体宿舍没有空调,男人本来是穿着背心短裤,甚至赤膊上阵的,见杨红来了,忙不迭地翻出汗衫来穿上,都是些名副其实的汗衫,无缘无故地又为小小的空间增加一些汗酸气。有讲礼貌的,还抓出一条长裤来穿上,原意是盖上一些杨红不宜看到的部位。哪知单腿站在那里,蹦蹦跳跳地翘起另一只脚,想穿进裤腿,结果反而起到yù盖弥彰的作用,把那个部位从大垮垮的平角短裤下抖搂出来,有惊鸿一瞥的效果,搞得杨红非常尴尬。加上她对下棋打牌一点儿不会,也没兴趣,坐在一旁观战就觉得盘盘棋都下得又臭又长,熬不到头。别人见她老跟着周宁,也开始笑她:
“杨红,跟班哪?怕周宁跑了?放心,我们帮你看着呢!”
杨红对看牌没兴趣,又怕别人嘲笑,不想去牌场,就自告奋勇地提出要学下棋,以为学会了就能把自己变成个绊马索,把周宁困在家里,免得他要跑到外面找对手。而且夫妻对弈,多么书香,多么古典。周宁本来不感兴趣,但怕杨红生气,只好教她下棋。不时地,就有人来找周宁,看到杨红在学下棋,就大加鼓励,说:“不慌,不慌,慢慢学,慢慢学。”然后就凑上前来,指点江山,说如果你的pào这样一支,你的马那样一别,保管叫周宁死无葬身之地。来人见杨红半天悟不过来,真是恨铁不成钢,急不可耐地抓起棋子,自己下起来了。杨红只好叹口气,让出座位。
后来杨红狠下心,对周宁下一个通牒:你如果还爱我的话,就不出去玩,在家里陪我。周宁果然爱她,就守在家里,足不出户。只不过周宁那时打麻将正处在一种骑车骑得要会不会,喝酒喝得要醉不醉,游泳游得要漂不漂,做爱做得要飞不飞的境地,其心态就一个词可以描绘:yù罢不能。
所以周宁待在家里,浑身不自在,如关在笼子里的老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看电视嫌电视无聊,睡觉嫌电扇吵人,替杨红撑着毛线圈时,也嫌毛线太长,左缠不完,右缠不完。时常就有不知好歹的狐朋狗友撞上门来,问:“周宁,三缺一,来不来?”周宁就用嘴朝杨红指一指,也不说什么,眼里只有悲怆。朋友也不是没见过男人被女人关了禁闭的,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悲天悯人地摇着头走了。
杨红问周宁:“为什么你现在不愿跟我待在一起,一定要跑出去呢?你结婚前不是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吗?难道这么短时间你就变了吗?”
周宁心想,难怪那几个婚龄长一点的牌友说女人都是学历史的,前三百年后八百年的事都记得,开口就搞今昔对比,还考察你的历史知识,哪怕你忘了三百年前的一个约会细节,也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为什么不能像我们男人一样把重点放到现在来呢?周宁不得已在心中温习了一下历史,说:“结婚前我们一个星期只能见两三次面,一次也不过几个小时,现在我们天天一起,就算我出去打牌,我们还是比从前在一起的时间多多了。”
杨红看他不正面回答“变没变心”的问题,反而在那里做数学计算,好像现在见得多让他吃了亏一样,觉得很失望,只好做个垂死挣扎,动之以qíng,晓之以理:“如果我跑到外面去玩,把你一个人撂在家里,你会怎么想?”
周宁赶快问:“你要到哪里去玩?饭做了没有?”
“我没说我要到哪里去,”杨红没好气地说,“我是让你设身处地地想一下,如果你一个人待在家里,而我跑外面去打牌,你不难受吗?”
周宁恍然大悟:“你想打牌呀?那容易,我陪你去,看你打,帮你打,我们两个定几个暗号,串通了,整死刘刚和张矮子两个。”
杨红见启发式教育也没用,又见周宁不管做什么,都是心不在焉,长吁短叹,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样子,知道qiáng留他在家也没用,如胶似漆是要靠自愿的,就说,算了,你出去玩吧。
周宁像得了大赦一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我去玩,你不生气了?”
“我不生气了,记得早点回来。”
周宁就跳起来,抱住杨红亲一口,一溜烟地跑了。
有时打一会儿麻将,周宁又会跑回来一下。
杨红问他:“牌打完了?”
“没有。”
“那你回来gān什么?”杨红问,心里希望他说“想你呀”。
周宁老老实实地说:“我回来看看你是不是在生气。别人说qíng场得意,赌场失意,刚才赢了一点钱,怕是因为你在家生气。”
杨红叹口气,眼泪慢慢溢出来,不知道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生气。
5
杨红没想到自己的婚姻会是这样的,原来以为结了婚了,就有了一个二人世界,就有一个人同自己朝夕相伴,卿卿我我,快乐无穷。哪里知道结了婚,反而觉得更孤独了。以前的孤独,是独翔于天空的鸟的孤独,没有陪伴,但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现在的孤独,是困在沙滩上的鱼的孤独,身后是海,但已无法退回;面前是山,攀上也是死路一条;左右望去,除了沙滩,还是沙滩。
以前放了寒暑假,杨红都是回老家去跟父母待在一起的,虽然暑假长了,有时也觉得无聊,但至少还可以跟女伴一起玩一玩,心里还可以做做玫瑰色的梦,梦想一下未来美好的爱qíng。但现在不行了,周宁不愿离开H市,她一个人回去别人肯定要在背后指指点点。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镇上谁家女儿一个人跑回娘家住,别人都知道不是被丈夫赶回来了,就是自己赌气跑回来了,反正都是婚姻出了问题了。
镇上的人还没有开通到以离异为荣的地步,肯定会说“小学杨老师的女儿刚结婚就跟丈夫闹矛盾了,这老师是怎么当的,连自己女儿都教不好”,那样连父母在镇上都抬不起头来。就算自己不怕别人说,父母也不怕别人说,但父母心里会担心,会为女儿着急。从父母知道自己跟周宁的事后,就一直说:我们也不指望你嫁个有钱有势的,嫁个知道疼你的人就行了。自己偏偏没有嫁到一个疼自己的人。自己一个人受苦也就算了,何必把父母也扯进去?
就算能说服周宁跟自己一起回去,周宁一样要出去打麻将,镇上也不是没有打麻将的人,到处都有。你要是说中国还有没通电、没通水的地方,还有人相信,如果你说还有没通麻将的地方,恐怕是没人相信了。上次去周宁的老家周家冲,没看到哪家有自来水,但已经看见好几桌麻将了。
周宁到杨红的老家去过几次,一去就跟当地的“麻迷”接上关系了。有几个杨红都不认识,或者认识但没讲过话,也不知道周宁的嗅觉为什么那么灵敏,jiāo友的速度那么快。那时在老家待的时间短,周宁也是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父母都不知道。现在是暑假,如果长期住在那里,周宁肯定要跑出去打麻将,自己又没办法改变他,父母看到会怎么想?杨红不想让父母看见周宁不听她的话,而她又拿周宁没办法,那等于向父母宣布:周宁不爱我。
所以杨红只能待在H市那间十平米的小屋里。
有人说女人都是天生的象征主义者,对一件事qíng的象征意义看得比那件事还重。qíng人节送一朵三十元钱的玫瑰给女朋友,她就开心;如果送一块同等价值的猪排骨给她,她就不开心,象征意义不同嘛,尽管等未来的丈母娘烧好了排骨,女朋友还是要吃的。男人不是不知道女人是象征主义者,也愿意配合她们,男人有时表错了qíng主要是因为同一事物在不同阶段、不同场合可能有不同象征意义,而女人又不告诉男人她心里想的是哪种象征意义。结婚多年以后,你还花三十元买一朵玫瑰,又可能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去了。老婆会说你大手大脚,华而不实,问能不能退回去。不解风qíng的还要骂你:你把我当成什么呀?我是你老婆,不是qíng人!
杨红就是一个象征主义者。其实周宁在家,她是看电视、织毛衣;周宁不在家,她还是看电视、织毛衣。但周宁在家,就象征着他想跟她在一起,象征着他爱她,感觉就不一样。有时她想,如果周宁是驻守在边疆的士兵,或是忙碌在手术台上的医生,那自己就是一个人待在家里,也不会感到孤独,因为他在做他的工作,他不能来陪我,而不是不愿来陪我。独处不是孤独,一个人在家不是孤独,孤独的是你想跟一个人在一起,却不能跟他在一起,或者更糟:你想跟他在一起,但他不愿跟你在一起。
孤独可以分为三类:人的孤独,qíng的孤独,心的孤独。独处是人的孤独,单恋是qíng的孤独,无人理解是心的孤独。杨红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孤独,就是觉得孤独,而且是毫无解脱希望的孤独。你能把麻将禁了吗?你能把周宁改变了吗?你能把婚离了吗?你能保证再找一个丈夫他一定不会去打麻将吗?
杨红有时也赌气地想,他不愿陪我,我为什么还想要跟他待在一起?我也出去玩。但杨红想不出可以去哪里玩。去找从前的女伴玩吧,在H市的本来就没几个,而且别人都有自己的男朋友陪,不需要你去做电灯泡。你一个人去找女友,不等于跑去告诉她你婚姻不幸吗?杨红最怕跟那个刘艳玲在一起,口口声声就是讲她的男朋友多么宠她,而且都是用一种名贬实褒的口气:“真讨厌,下个雨还跑来接我,好像我自己不会走路一样。”
就算白天可以跑出去逛商场,会女朋友,晚上终归还是要回家来的,还是要等待一个不回家的人的。如果两个人自己玩自己的,你不想念我,我不想念你,你不在乎我,我不在乎你,那还叫爱qíng吗?那还叫婚姻吗?那还不如gāngān脆脆一个人,还少做一个人的饭,跑回老家去还不怕人说,而且更重要的是,还能憧憬美好的爱qíng、美好的婚姻。
6
对杨红来说,最痛苦的不是等待一个不回家的人,而是等待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的人。知道他不回家了,还等他gān什么呢?她等待的是一个肯定会回来,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的人。这就有点像听见楼上的人“咚”地脱了一只鞋,但没听见第二只鞋掉下来一样,不听见那一声就没法安心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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