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已经觉察到女婿不是那么听女儿话的,而且也不喜欢听批评,为打麻将的事说到周宁没把碗洗gān净,或者还剩下了锅瓢盆也没洗,岳母也不在周宁面前提起,怕他生气,就趁周宁不在时把它洗了,也算帮帮女儿。不过大家住在一个屋顶下,保密工作也不可能做得那么好,有几次,岳母正在洗周宁落下的锅盆,就被周宁看见了,周宁立即就火了,冲冲地说:“妈,我是乡下人,做事不如你们城里人过细,您嫌我洗得不gān净,您就直说,叫我重洗,不用这么偷偷摸摸地帮我,让杨红看见,又该骂我了。”说着,就抢上前去,把岳母推开一边,叮叮当当、磕磕碰碰地洗将起来,把个岳母撂在那里,脸上讪讪的,下不来台。
杨红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小事,会使周宁生那么大的气,而且使他从此改变对妈妈的态度。到最后,但凡岳母来的时候,周宁就整天整夜在外面打麻将,算是躲着岳母。不需杨红问起,就自动解释说:“我跟你妈处不好,她在这里,我就不想待在这个家里。你不愿意我出去打麻将,你就叫她少到这里来。”
讨厌彼此的家人,也许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周宁已经敢大张旗鼓地讲出来了,这说明他已经不在乎杨红知道了。那含义就是:我就是讨厌你母亲,你能把我怎么样?这一点常常使杨红感到透心凉。
想到这些,杨红不禁长叹一声。杨红想,我和周宁对彼此的家人一个个都是讨厌仇恨,对彼此的处事为人,一举一动都看不顺眼。既然对这个人的一点一滴、一亲一戚都否定了,那不是把这个人也否定了吗?但两个人全盘否定了对方,又还是守在一起,煞有介事地扮演着一家人。
5
杨红决定不管周宁同意不同意,要办探亲就大人小孩一起办,签到证了,两个人一起来;签不到,两个人都不来,不然,把儿子一个人留在中国,周宁肯定要把他送到银马镇去。
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把儿子办过来,周宁来不来,倒不再重要。以前急着办周宁来,主要是怕他熬不住了出轨。海燕说得对,出轨不出轨,主要是个思想问题,如果他想出轨,就是天天守着他,他也是要出轨的。他不想出轨,他有要求的时候也不用出轨,他可以自行了断。杨红在电话上跟周宁谈了自行了断的事,把周宁吓了一跳,说这出了国的人就是不同,怎么一下子学得这么低级下流了?你室友是什么人?你跟她住太危险了,早点搬别处去吧。
杨红觉得这些天不跟周宁在一起,自己反而过得很自在,心口也不发闷发疼了。但这些天不跟儿子在一起,就总是牵肠挂肚,做梦不是儿子生病,就是自己把儿子弄丢了,哭着喊着四处找儿子,醒来了知道是梦还止不住泪。
星期四早上,杨红要到东亚中心那边去辅助汉语教学,就特意走早点,顺路到外国学生学者管理办公室去打听办探亲的事。外国学生学者管理办公室的工作人员给了杨红一张表,上面列着办探亲需要的东西。第一,要买医疗保险,没保险她就会被暂停,连工资都没法领,更不要说办家属;第二,要有一定的银行存款;第三,要有她邀请人的信。
邀请人的信是现成的,就是当初卡森教授发给杨红的邀请信。银行存款也够,跑去开个银行证明就行。现在就是医疗保险还没买,学校为外国学生学者联系了保险公司,按团体价格买保险,可以便宜很多。买保险在网上就可以办好,不过一定要用信用卡付账。杨红刚来不久,还没有信用卡,得找个有信用卡的人先付一下,再写支票给他。杨红想彼得肯定有信用卡,待会儿上完课就请彼得帮一下忙。
杨红跟的是初级汉语班,彼得教的,每星期应该上三次课,本来系里也没人管杨红上班不上班,但杨红自己不好意思一星期跑出来三次,所以跟肖娴商量了一下,决定杨红就星期四跟一次,一次就跟两个初级班的课,一个班一节,总共两节,剩下的都由肖娴去跟了。肖娴乐呵呵地答应了,说跟彼得的班,没问题,跟多少都行,如果是跟别人的班,打死也不跟,反正又没报酬。
上课的时候,杨红就坐在教室后排,先听彼得讲课,等到学生讨论或者做作业的时候,她就四处走走,辅导学生。这活说简单也不简单,中文方面就有一个繁体字的问题,虽然学生用的课本是简体字,但为了照顾两岸三地的学生,每篇都附有繁体字对照,学生时不时会就繁体字提几个问题。班上还有几个是从香港台湾来的,以前学的是繁体字,平时也就毫不客气地用繁体字。杨红认倒是认识繁体字,可是写不出来,只好从头学繁体字,免得学生问的时候写不出。除了这以外,用英语跟学生讲解汉语,也挺不容易的,所以杨红得好好准备。不过她挺喜欢这活儿,觉得可以提高自己的英语和汉语水平。
彼得到了美国,就像换了个人一样,上课的时候,穿得非同一般的正式,可能是诗文德要求的,但见中文组上至诗文德,下至助教,即使不是西服革履,也是衬衣领带,衬衣下摆一律扎在裤子里。不知是不是像所有在美的中国学生一样,舍不得花钱理发,彼得的头发也比以前在中国时长了很多,歪打正着地撞对了杨红的胃口。
彼得上课好像也不那么油嘴滑舌了。可能是因为杨红跟的是一年级的课,学生还没学多少汉语,老师上课大多数时间要用英语。不知是彼得的英语还没好到能油嘴滑舌的地步,还是杨红的英语还没好到能听得懂油嘴滑舌的地步,总而言之,杨红觉得他不再油嘴滑舌了。彼得的普通话,下了课就是典型的南方普通话,没卷舌音,没鼻音,但一到课堂上就变了,变得非常标准,哪卷哪不卷哪后鼻音,都弄得清清楚楚,叫杨红不能不佩服他这么收放自如。奇怪的是,无论老师普通话怎么标准,老美说起来仍然像山东方言。彼得说这是因为英语没有四声,只有重音非重音,所以老美没法对付四声。
一旦彼得不穿奇装异服又不油嘴滑舌了,对杨红的杀伤力就很大了。她很快就发现自己很盼望星期四的到来,而一节五十分钟的课,又似乎很快就过去了。坐在那里听彼得讲课的时候,常常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乎他一举一动都很潇洒迷人,连他说话时脖子上喉结的跳动,都可以使她盯着看很长时间,觉得很有男人的魅力。有时她仍有那种错觉,就是彼得会用一种特别的目光专注地看她一会,眼神称得上温qíng脉脉,但她马上嘲讽自己:自作多qíng,自作多qíng。
这天上完课,杨红就问彼得可不可用信用卡帮她买一下医疗保险。彼得说,没问题,到我办公室来,你填你自己信息那部分,我帮你填信用卡信息这几栏。两个人来到彼得的办公室,就打开电脑,找到那家保险公司的网页。
杨红发现有好几个保险计划,不知道应该买哪个,每个计划的说明都是又臭又长,杨红算服了美国人的小题大做了。她看不太懂,也懒得看,就准备来个人不识货钱识货,选个最便宜的买算了,反正自己也不准备在这里看什么病,只是学校要求买,不买就不付你工资,就不给你办探亲,那只好买。
彼得倒是在那里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下几个计划,最后建议她买第二种,说这种贵是贵一点儿,但保的多一些,特别是保了每年一次的体检,你买这个,就可以免费全面体检一次。
杨红看了一下,这个计划比那个最便宜的要贵一百多块钱,心下有点犹豫,又怕彼得说她小气,就说:“体检不体检的,也不重要,我在国内从来不体检的,也没什么,即使校医院安排的体检,我都叫熟人随便帮我填下表算了。”
“这种态度不好,完全是对自己不负责任,”彼得很严肃地说,“女人到了三十岁以后,就应该每年体检一次,rǔ腺、子宫、卵巢的瘤啊、癌啊什么的,早期发现都是可以治愈的,但到了晚期就来不及了。早点发现,或者切掉,或者保守治疗,大多数人都能健康地活下去。”
杨红听他提到女人那几个部位,有点不好意思,心想,这个人脸皮也的确厚,跟一个女人谈这些gān什么?
彼得似乎还没侃尽兴,又说:“你知道,女人的这几个部位是完全可以不要的,不像心肝肺什么的,你切掉它,就对身体有严重影响。女人的这几个部位,只是用来繁殖的,切掉了不影响身体的日常功能。所以有很多人把这几个部位的癌叫做‘幸福癌’。当然女人自己是非常看重这几个部位的,怕切掉了,自己的女xing特征就没有了,男人就不喜欢她了,但是xing命第一,如果命都没有了,还谈得上什么女xing特征?”
杨红想岔开他这个话题,就敷衍说:“听你的口气,像个医生,不像个老师。”
“业余爱好罢了,不过我真的很想做个医生。等我有了足够的钱,我准备去上医学院,将来做医生。”
杨红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知道他又在搞笑,忍不住笑起来:“你现在还去读医学院?读出来多大了?你早gān什么去了?”
“早的时候,还没有这个志向嘛。革命不分早晚,觉悟不分先后,活到老,学到老。你不相信我能当医生?那你就小看我了。”
“我看你是想做妇科医生吧?”
“对了,非妇科医生不做。所以你不要得罪我,说不定哪一天,你就转到我手里,请我看病呢。”
杨红觉得他这样说,完全是吃她豆腐,虽然没说看什么病,但刚才一直是在说妇女那几个部位的,现在又说做妇科医生,他这会说不定已经在心里描绘她那几个部位的图画了。她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好像很讨厌他,好像又不是很讨厌。不过她警觉地想,如果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开的huáng色玩笑不讨厌的话,那她心里肯定是有点喜欢这个男人了。像彼得这样的人当然知道这一点,说不定他就是用这种方法在试探我,于是正色道:“不跟你开这些玩笑了。”
彼得更正色道:“不是开玩笑,我劝你还是买这个带体检的吧,你舍不得出这个钱,我帮你出。”
杨红见他这样说,就不好再吝啬了:“哪能让你帮我付钱呢?那就买第二种吧。”心想今天真是倒霉,找错了人,如果请海燕或者牛小明帮忙就不会白白多花这一百多块钱了。
彼得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思一样,说:“是不是觉得我害你làng费了一百多块钱?嘿嘿,对你来说,节约用钱是个原则问题,如果二十英里以外有1.99美元一加仑的汽油,就绝不加自家门前2美元一加仑的汽油。你有点像好莱坞某个女明星,她可以打着出租从曼哈顿跑到布鲁克林买一种每英尺便宜两美分的窗帘布,买布节约了两毛钱,打的用了二百元,但她说了,节约是一个原则问题,而不是金钱问题,有便宜的就要买便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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