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疾风知劲糙,烈火识真金。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一个人要经得起这四句话的检验是很不容易的。一些人在前两种qíng况下会临阵脱逃,另一些人在后两种qíng况下会逐渐褪色,有一些人既经不起前两句的检验,也经不起后两句的检验。一个人经不起检验,就会被认为人品有问题,就是小人,就会被社会唾骂。
也许在责备被检验的人经不起检验之前,应该问一问,这个检验有没有必要?是不是他应该经受的检验?为什么要把一朵玫瑰放到疾风中去检验然后骂它不是劲糙?或者把一块铁扔到烈火里去检验然后骂它不是真金?它们本来就不是劲糙不是真金,世界上不是只有劲糙和真金才有价值的。
杨红想,如果周宁不爱我,我也不爱周宁,为什么社会、舆论、朋友要qiáng求他仅仅因为我生了癌就跟我死守在一起呢?彼此相爱,我生不生癌,他跟我在一起都是对的;彼此不相爱,我生不生癌,他都不必跟我在一起。这跟社会跟舆论有什么关系?如果每个人都是自立的,如果爱qíng是维系婚姻的唯一纽带,大家结婚是因为爱,相守是因为爱,不爱就别结婚,不爱就别相守,那这个世界会少很多怨偶。
大风大làng之中,彼得跟梅拉蒂守在一起,是因为他们彼此相爱,命运的打击使他们的爱更坚定更美好。这不关社会什么事,这是他们自己的事,不过要是在中国,就是社会的事了,可能又要树成一个典型。彼得肯定是打死也不当这种典型的,就像当年陈大龄害怕披红戴花地跟讲师团出发一样,这完全是社会为了自己的需要把他们的真qíng实感拿出来搞笑。
至于我和周宁,大限来之前就决定各自飞了,为什么大限一来,却要他守着我呢?守在一起,又有什么幸福呢?他守着,是迫于舆论,那他守得不开心;我被他守着,天天听他牢骚满腹,看他脸色,我也不开心。究竟谁开心?只有社会开心,连舆论都懒得理你了,除非你不守了,舆论才跳出来指责你。
杨红想起在网上看到的一篇论文,说一个社会,它的社会福利越差,它越qiáng调家庭婚姻的稳固xing和责任义务,它实际上是把很多社会的责任下放到家庭头上去了,因为它不想让每一个家庭把自己的成员扔到社会上去,由社会来管,因为它管不了。你家有人中风了,你自己把这事搞定,社会不会来帮你忙,你上班下班,做家务,侍候病人,累死也是你自己的事。你不搞,社会就要出来骂你了,说你不孝顺,不仁义,不讲亲qíng,不道德,一直把你搞得臭不可闻,从道德上判了你的死刑才罢休。这基本上是几千年的传统,所以大家觉得天经地义,谁遇上了,谁自认倒霉。所以天天大讲家庭的重要xing,等你们自己消化矛盾,莫来找我社会的麻烦。
但杨红听海燕讲过,说她妈妈移民加拿大后,曾经中风过一回,不仅所有医疗费用是免费的,连伙食也是免费的,从医院回来后,搞社会福利的还专门派义工上门来为她妈妈洗澡翻身喂饭,派理疗师上门来作理疗,派护士上门来护理,照顾得很周到,使她妹妹不必待在家里照顾母亲而不能上班。这既能让那些病人家属安心上班,又增加就业量,还培养出一些有爱心的义工。
杨红想起自己的外婆,病在chuáng上很久,脾气一天比一天坏,动辄发脾气,看谁都不顺眼。无论怎样照顾她,她都是不满意,搞得家人痛苦不堪。到最后是靠输液来维持生命,她没有公费医疗,都是自费,又从经济上把一家人拖得焦头烂额,但谁也没办法从这个苦难中解脱出来。不要说那时没有安乐死,就是有,谁又忍心谁又敢提出让她安乐死?当社会福利没有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一个人只能希望自己不遇到这种灾难,不然怎么样都是痛苦。但哪个家庭都有老人,那个家庭都可能有病人,谁都可能走到这一步。
她想,我还不如移民到加拿大去,那样即使我有癌,我能动的时候自己照顾自己,不能动了,社会会照顾我,我不用拖累任何人,也就不用看任何人脸色。听说加拿大对小孩的福利政策也很好,那即使我死了,周怡也不会流落街头。如果社会能把这些事解决了,婚姻家庭就少一些责任义务,夫妻守在一起就更多的是因为爱qíng了。
她想到周宁的担心,就觉得应该尽快把离婚的事办了,不然等真的查出癌来,他周宁迫于社会舆论的压力,就不敢离婚了,那会拖累了他,也把自己搞得不愉快。她马上打了个电话给周宁,说你能不能找找你的熟人,把我们的离婚尽快地办了?
“你这么急?人找好了?等着出嫁了?”周宁嘲讽地说,“这回搞稳妥了啊,别搞得像上次陈大龄那事一样,自己在那里一厢qíng愿的,别人可是一下乡就没气了。”
“这次不会,”杨红说,“你出国的事也不会受影响的,入关时没人查你的结婚证。”
11
杨红不想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卧室里,因为那样的话,海燕会认为她在担心着急,那海燕也会着急的。她知道海燕这几天很忙,有考试,有报告,还有教学的事,她不想海燕为她而影响学习。她觉得彼得说得对,快乐分享,痛苦独尝。因为快乐可以拷贝、复印,一份又一份,跟多少人分享,就能拷贝、复印多少份,而原件不会有多大损失。但痛苦只能传染,传染给了别人,自己的痛苦并不能减轻,说不定反传回来,加重病qíng。
杨红走到厨房去,为周末教堂搞的活动烤蛋糕,做红烧排骨。海燕看见她出来,走过来跟她说话。
“你去做chuáng上功夫吧,”杨红笑着说,“你陪着我,我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大不了的病呢。不就是几个瘤吗?网上说了,可以像挖土豆一样一个一个挖掉。”
海燕看看她,说:“好,这才像个女人,如果是他们男人,早吓趴下了。”
“为什么?”
“男人得了子宫肌瘤还不趴下?”说得两人都笑起来。
杨红自己也感到很奇怪,因为自己并不仅是外表装作平静,心qíng也很平静,就像在看一部小说一样,里面有个叫杨红的,被查出生了子宫肌瘤,而且可能还有卵巢癌什么的。她记得彼得以前在口语班讲到虚拟语气的时候,用了一个例句。她当时不是很懂,但最近一段时间好像慢慢开始理解了。那句话翻译成汉语就是:“像看生活一样看小说,像看小说一样看生活。”
看小说要像看生活一样,因为只有那样,你才能够投入地去体会人物的命运,为他们的命运真心地喜怒哀乐。每看一本小说,你就能体验一次生活,虽然是别人的生活,但因为你的投入,也变成了你的体验。一个人在现实生活中只能体验一次生命,但因为小说,人就可以体验多重生命,并且从这些体验中获得经验,吸取教训,从而丰富自己的生命。如果你仅仅把小说当作一个作者编出来的故事,把小说中的人物当作作者塑造出来的人物,那你是不可能有深刻的体验的,因为你从一开始就不认为那是真实的人生,你把你的重点放在作者怎么写怎么刻画上去了。那样看小说,你最多学一些写作技巧,而那往往不是作者写小说的目的。
海燕说她之所以能主持《海燕信箱》,为别人排忧解难,就是因为她看了很多小说。她说她一直到二十七八了,都还没有男朋友,还在那里“爱qíng可遇不可求”着,那些年,她把所有的闲暇时光都用在看小说上了。古今中外,只要找得到的,都看。她看小说尤其爱摘抄里面有关生活哲理的句子,她妈妈笑她是“抄书匠”。那些话她抄了,就不知不觉地记在心里了,也许不是记,而是理解了,变成了自己的东西。海燕说她自己的生活平淡无奇,但这些小说中的生活丰富了她的生命,使她能悟出一些人生的道理。那些人生的道理帮助她理解生活,领悟人生,乐观地面对挫折和打击。
看生活要像看小说一样,也就是说时不时的,你要让自己与生活拉开一段距离,仿佛是旁观者,在观察别人的生活。当你能做到这一步的时候,你就能比较平静、比较客观而且全方位地审查自己和别人,不仅看到每个人的缺点,也看到每个人的优点。不光看到一件事的正面,也看到它的反面。特别是当你在生活中遇到麻烦和痛苦的时候,与生活拉开一段距离,就是与痛苦拉开了一段距离。由于你的旁观,你能看见可恨的人与可爱的人一样,都活得不容易。可恨的人之所以成为可恨的人,也是生活造成的。隔着一段距离看可恨的人,你能更容易地理解他、原谅他。而隔着一段距离看可爱的人,你会觉得他更可爱。
人生就像一本书,人们就是书中的人物。生活分配给每个人不同的角色,但一个人物的故事迟早是要结束的,而其他的人物则会陆陆续续写出来。杨红想,这次,写生活大书的作者看中了我,特意为我这个平凡人写了个不平凡的qíng节,让我体验一下得癌的滋味。作者可以把我写成一个胆小怕死、哭哭啼啼、只想着自己的病痛,最后被病痛压倒而且拖累大家的女人,也可以把我写成一个勇敢坚qiáng、不怕病痛,乐观生活、给自己周围的人带来快乐欢笑的女人。如果不管写成什么样终归是要把我写死的,那我宁愿作者把我写成后者,给大家带来欢乐。
杨红想到自己可能得了癌症,只有一个担心,就是儿子。她觉得周宁一个人是不能把儿子带好的,这段时间,他就经常打电话抱怨说儿子不怕他,总是没轻没重地乱打他。杨红觉得周宁在教育儿子的时候,没有一定之规,全看自己心qíng好不好。
心qíng好的时候,儿子打他也没事;心qíng不好的时候,儿子一碰,他就大发脾气,要把儿子揍一顿。这样会搞得儿子无所适从。小孩子正在学习人生的规则,你没有规则给他遵循,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有时让他打你,有时又不让,他就不知道打你究竟是对还是不对。除此之外,如果儿子让周宁带着,可能会变得跟他一样,只想玩,不想学习。
杨红走到海燕的卧室,说:“海燕,我想托你一件事。”
海燕拉着她的手,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说:“正面思考!现在还没有去检查,不要事先就把自己吓垮了。我有个初中同学,下了乡,很久没被招工回城,别人都走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没希望了,就自杀了,结果招工的表第二天就到了。”
“我知道要正面思考,不过你说过,凡事要做最坏的思想准备,向最好的方向努力,所以我这是在说最坏的可能。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的话,你能不能帮我把儿子带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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