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红就对女伴们说:“我长大了要跟一个会拉琴的人结婚。”她觉得这个理想还比较现实,当然不是马老师,他那么大年纪了,肯定等不到我长大就死了。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妈妈老说马老师是“摘帽右派”,杨红看见他的时候,他都戴着一顶huáng军帽,从来没摘过。女伴就问她,什么拉琴的?杨红就比划了一下,结果大家都说,还说什么拉琴的,原来是锯木头的。杨红觉得她们没听过那个音乐,不知道它的妙处,也懒得跟她们多说。
从这个意义上讲,杨红最终还是实现了自己的爱qíng理想的,不是全面实现,至少也是部分实现,因为周宁也可以拉拉二胡的,只不过拉得没有那个“摘帽右派”好,不会拉《江河水》,只会拉《唱支山歌给党听》,而且只会拉前面慢的部分,拉到后面快的部分就拉不下去了,声音也是直杠杠的,不优美。问他,他只说我这个人学什么都是这样,进门比谁都快,但学到深处,就没耐心了,我拉二胡就是因为学不会揉弦,就放弃了。
第三章
1
有人将女xing按她们的择偶标准分成三大类型:攀龙附凤型,门当户对型,救世济贫型。对最后一种类型,很多人都以为是指那些有钱的女人,下嫁了一个穷光蛋。其实这个救世济贫并不是就金钱而言,而是就感qíng而言。
女人都愿意把自己的爱qíng献给一个要靠她的爱qíng才能活下去的男人,她们喜欢听男人说:“如果得不到你的爱,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或是“如果你不爱我了,我就一死了之”。如果你想用“天涯何处无芳糙”去打动一个女人,基本上是会以失败告终的。女人的救世济贫,就是要用自己的爱qíng拯救一个爱她爱得病入膏肓的男人,爱得越深越苦的,越需要她拯救的,越能打动她的心。如果她的爱能使一个杀人魔王立地成佛,或者使一个身患绝症的人重获新生,或者使一个寻花问柳的làngdàng子忠贞不贰,她多半是要把爱qíng拿出来救那个男人的。
有人刻薄地说这是因为女人有“救世主qíng结”,实际上是因为女人普遍具有同qíng心或者母xing。如果一个男人听一个女人对他说“等你等到我心痛”,男人会开心地想,心痛就好,可以再晚几分钟去,既然想着我就不会立即跟人跑掉。如果换了女人呢?她多半就想立即跑过去,对他说,我来了,让我来治好你的心痛。
杨红的择偶观就是典型的救世济贫型,不过她执行得更极端,已不限于爱qíng了,算得上极端救世济贫型。在她看来,爱qíng是跟金钱地位不沾边的,一沾边就不是真正的爱qíng了。有人给她介绍男朋友时,如果是当官的公子、bào发户的儿子,她见都不见,就推掉了,心想,我在他们生活中算个什么?至多就是锦上添花。
不能说是周宁的穷打动了杨红,但他的穷绝没有影响杨红对他的感qíng。杨红从不计较周宁有没有钱,有没有地位,工作好不好,她觉得正因为他什么都没有,才说明她对他的感qíng是真挚的,是不夹杂任何金钱的成分的,所以很为自己的高尚qíngcao自豪。
但她没想到,她不计较周宁的穷,周宁自己却很计较自己的穷。
刚毕业就结婚,两个人都没有什么钱。杨红好一点儿,H大从七月下旬就开始发工资给她,还分了房子。而周宁那边呢,要到九月去报到了才开始发工资,所以整个暑假里,周宁是颗粒无收。
杨红的父母虽然觉得女儿的婚事来得太匆忙,但他们尊重女儿的决定。这是女儿的终身大事,应该好好办一办,他们也还有一点积蓄,请几桌客不成问题。但周宁一听说举办婚礼就面有难色,因为他没钱,他父母也没钱。虽然杨红告诉他不用他掏钱的,周宁仍然不开心。他说:“我是个男人,拿不出钱来办婚礼,觉得活得很窝囊。如果你父母拿钱出来办婚礼,我在婚礼上只是个牵线木偶。结婚证领了就是结婚了,为什么一定要办宴席呢?”
最后两人都折中了一下,没有在杨红老家办婚礼,只在H市请了两边的父母和一些同班同学。杨红本来还想趁蜜月出去旅游的,后来也知趣地不提了。
周宁从学生宿舍搬过来的东西,只有一个樟木箱子,里面装着周宁所有的家当。杨红这才知道为什么周宁身上总有一股“伤湿止痛膏”的味道,原来是樟木箱子在那里作怪。她跟周宁商量,说我们现在有了穿衣柜、挂衣柜什么的,把这个箱子扔了吧。
周宁不同意,说这个家里唯一属于他的东西就是这个箱子了,他要留着,如果以后杨红不要他了,他还可以收拾收拾,提着这个箱子回老家去。杨红见他把两个人的东西分得这么清楚,有点生气,但听他口口声声都是说杨红不要他,而不是离婚啊,分手啊什么的,心想可能他因为家穷有点自卑感,也就不去计较。
周宁有一双黑色的破长筒胶鞋,早就没人穿的那种,杨红趁周宁不在时,丢在水房门外,等回收废物的人来捡去。结果周宁比回收废物的人先到,一眼就看见了自己那双破胶鞋,又把它当传家宝一样提了回来。他弯腰拿胶鞋的时候注意到旁边还有不知是谁丢掉的一个破闹钟和一个旧收音机,也见财起心,顺手牵羊地拿了回来。杨红看了哭笑不得,说:“要那个破钟gān什么呢?家里又不是没有钟。”
周宁自己也觉不好意思:“丢了怪可惜的,我会修钟,修好了送给我老家的人用。”周宁说的老家,还不是他家现在住的银马镇,虽然那个镇在杨红看来已经是贫穷落后得可以了。周宁的老家在一个比银马镇还贫穷一百倍的周家冲。光这一个“冲”字,就足以使你对那里的偏僻和贫穷产生无穷联想了。杨红婚前跟周宁去过一回,因为周宁说要让她看看他出生的地方。坐手扶拖拉机再加上步行,搞了差不多一整天,杨红才看到那个周宁魂牵梦萦的周家冲,杨红不知道该怎样形容那个地方,只觉得恍如隔世,真是个不知今夕是何年,在解放后几十年的今天,居然有这么闭塞而贫穷的地方。如果一定要用文字来形容,只能说谁看了谁想哭。
杨红就不明白,中国怎么还会有这样贫穷落后的地方,自己的老家也只是个小镇,但也许是离省城不远,父母又是教师,所以从来没受过这份穷。杨红站在暮色中的周家冲,看几个形容枯槁的女人从田里回来,突然想到,如果自己出生在这里,恐怕也不会有上学的机会,大概也同这几个女人一样,生于斯,死于斯,葬于斯,世界上知道自己的人不会超过一百人。
去过一趟周家冲,杨红很能理解为什么周宁做的梦大多是有关那个地方的。那种贫穷落后真的是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叫你过目不忘,尤其是你到过另外的世界,或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心中有一番对比的话。
杨红那时冲动地对周宁说:“我们两个人都到这里来教书吧,我们可以让这里的孩子出去上大学,离开这里。”
周宁无jīng打采地说:“我没有这个雄心壮志了,你也待不到三天就想离开的。我只感谢我的父母尽了他们最大的努力,把家搬到银马去了。”
2
杨红觉得有亲临周家冲的经历垫底,她应该能理解周宁了。但她发现“知道”、“明白”和“理解”之间,有着质的区别。“知道”、“明白”只说明你掌握了信息,充其量也就是获得了知识,但“理解”是包含着赞同、支持的,最好是比被理解的对象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赞同和支持。一个妻子知道丈夫为什么抽烟,但不赞同他抽烟,丈夫也是要抱怨妻子不理解他的。正如一个丈夫知道妻子为什么爱买些挂在家里不穿的衣服,但不赞成她这样做,同样算不得“理解”。
在杨红看来,周宁的贫穷都已经成为过去了,现在两个人有了一个家,可以好好享受一下了。正因为周宁受过穷,享受起生活来应该会比一般人更如痴如醉。但周宁就不,他好像处处都跟她搓反绳一样。
如果按周宁的意思,连家具和电视机都不用买,不过在这一点上,周宁反对得没有那么激烈,所以还是按杨红的安排买了。但周宁一路上都像个在公司没有股份的小职员,不参与决策,杨红问他哪样好,他就说:“你觉得好就行。”搞得杨红很扫兴。好在周宁搬起来还很卖力,不然一腔的喜庆气就全跑光了。
后来杨红注意到,两个人一起看电视的时候,周宁从来不摸遥控器,遇到他不喜欢看的节目,他宁可不看也不会自己去换一个频道。但杨红不在屋里的时候,他也会调一些他喜欢的节目,等杨红一进来,他就赶快调回杨红喜欢的频道,把遥控器也递给她。杨红问他为什么这样,周宁说:“买电视机我一分钱没出,怎么可以一个人抱着看呢?我们这个家,都是你一个人建立起来的,我只是寄人篱下。”说得杨红心酸酸的,只好安慰他,“什么你的钱,我的钱,现在两个人都是一家人了,还分什么彼此呢?难道我跟你计较过吗?”
周宁动qíng地说:“你是个好姑娘,从来没跟我计较过,我不知道我前世做了什么善事,今生可以跟你做夫妻。”然后又固执地说,“正因为你对我这么好,我才觉得特别内疚。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最爱那首歌?”
接着,周宁小声地唱了起来,声音低低的:
我常反问我自己
怎样报答你
海枯石烂qíng难忘
相见不容易
心里想着你
眼里看着你
梦里梦见你
欠你的,欠你的
今生今世欠你的
啊
何时才能还给你
杨红听完心里很感动,为了掩盖,只轻描淡写地说:“我没觉得你欠我什么。”
从那以后,杨红就特别注意,怕周宁会有欠了她的感觉。看电视时,周宁喜欢的节目还没到,杨红就早早把频道调过去,自己也极其热心地看,仿佛是专为自己调的。节目完了,也不急着把频道调回去,而是让它再放一段,估计周宁对余下的节目不感兴趣了,才小心翼翼地换一个频道。
杨红在外面为周宁买了衣服鞋袜,总是把价格牌牌撕掉,怕周宁嫌贵了,不肯穿,让她退掉。回来也都挑个时机,仿佛不经意地说:“碰上大减价了,才五块钱一件,忍不住,就买了。减价的衣服又不让退,你说这些做生意的——”好在周宁不知道行qíng,一般都相信了。
有时杨红跟毛姐一起出去买东西,给周宁买了衣服还要特别嘱咐毛姐:“如果周宁问到,就说是五块钱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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