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是来找矿上麻烦的?怎么钢厂还帮你派车?”
“我是打着上面党报的旗号来采访的,钢厂不能不顾及面子,而且这是煤矿方面的事,钢厂方面当然希望我把注意力都放在煤矿这边,而不要去挖他们那边的脏东西 --- ”
“噢,是这样,”她担心地问,“这会不会搞出麻烦来?”
“你放心,我会特别注意的 --- ”
他们先去采访那几个矿难死者的家属,可能因为是矿上推荐指定的,几个家属都象见过一点世面的,对他们的来访一点也不惊讶,说起话来也不怯场。但即便是这样的“头面人物”,住的屋子也都是又破又旧,地上没糊水泥,就铺着煤屑一样的尘土,靠墙的地方用几块石头磊成一个炉灶,旁边堆着一些煤块。不远处就是用黑乎乎的石头支起的chuáng铺,上面摆块木板,再垫一个黑乎乎的棉絮,就算是chuáng了,连被子都是黑乎乎的。
石燕想象自己住在这样的地方,睡在这样的chuáng上,身上立即起了一层jī皮疙瘩,直觉地认为那被子那chuáng一定是湿漉漉,酸叽叽的,沾满了煤灰和汗水,顿时觉得自己那十六人间的寝室就像天堂一样。
他们采访了这几家,没获得多少信息,那几个家属对huáng海的外貌比对他的采访更感兴趣,都抓着huáng海问是怎么回事。石燕替huáng海难受,扭头望着别处,不想看他尴尬。但huáng海似乎对这种事司空见惯,很坦然地告诉她们是出生的时候产钳夹伤了的。
几个家属啧啧有声,有一个叫金英的还要求摸一下他的左脸,看骨头是不是夹碎了。
石燕忍无可忍,cha嘴说:“我们是来采访的,你可不可以讲讲矿难的事?”
金英眼睛一翻:“矿难的事有什么好讲的?出事故了,塌方了,人埋在里面出不来了,就这。你们都问过多少遍了,还有什么好讲的?”
“那你丈夫他 --- 从来没说起过井下的事?”
“井下有什么事?井下的事不就是挖煤吗?难道还能挖出一坨金子来?”
huáng海问:“那你觉得矿难究竟是谁的责任?”
“当然是李朝海的责任,他不违反cao作规程,我丈夫怎么会送命?”
huáng海追问他们:“李朝海究竟是怎么违反cao作规程的?”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在井下 --- ”
“你不在井下,那你是怎么知道是李朝海的责任呢?“
“矿上说的。”
huáng海不再追问,改问道:“矿上对你们 --- 照顾得还好吧?”
对这个问题,几个家属都说:“照顾得好,照顾得好。你没见我们还住在厂里的宿舍里吗?矿上没把我们赶走,还每个月都发钱呢,我家老大还顶了职 --- ”
石燕忍不住问:“这就是你们矿上给你们弄的 --- 宿舍?”
“是啊,不然的话,我们都得回乡下去 --- ”
huáng海拿出照相机来照相,几个家属问清了不用出钱,都欢天喜地,呼朋唤友,叫大家都来“照不要钱的相”。
他们俩心qíng沉重地从那几家出来,去找那个被人称作“五花ròu”的李朝海老婆。huáng海对石燕说:“呆会到李朝海家采访,就说你是采访人,我只是你的 --- 朋友,陪你来的。被采访的对象如果是女xing的话,一般比较容易对女生敞开心扉,对男的 --- 她们有戒心 --- ”
她慡快地说:“行,没问题,只要你不怕我贪你的天功为己有就行。”
“我有什么天功?我只担心把你卷进麻烦里来了 --- ”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才找到“五花ròu”住的工棚,比那几户的住房更糟糕了,是所谓“危房”,贴着山搭的一溜棚子,因为塌方,工棚的一边失去了依靠,都是摇摇yù坠、东倒西歪,好些个地方用柱子撑着。矿上已经不让人在那住了,但李朝海的家属被赶出了原有的宿舍,没地方住,只好住在危房里,因为她爱撒泼,矿上也把她无奈何。
他们找到了李朝海家,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穿一件男式背心,上面印有一个“ 5 ”字。那女人的身上到处是黑色的手印,弄得象斑马一样,石燕一下明白了“五花ròu”这个绰号的来历。
两人见了“五花ròu”,打过招呼,就由石燕上去采访。但“五花ròu”的注意力也被huáng海吸引过去了,万分同qíng地问:“你这孩子也是矿上出来的吧?你看你这脸,怕也是矿石砸了的吧?”
huáng海没置可否,“五花ròu”又说,“你莫难过,只要捡了条命,脸砸多丑都值,总比我丈夫连命都砸没了qiáng --- ”
石燕cha嘴进来问她矿难的事,“五花ròu”闪闪烁烁地说:“你问了也没用,我说的话,谁信?”
“我信,我相信你说的话,”石燕诚恳地说,“我不是矿上的人,我也不是 D 市的人,我是代表上面报社来采访的。你把实qíng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向上面反映,解决你的生活问题 --- ”
“五花ròu”斜着眼睛瞟了她一眼,问:“你帮我向上反映?那你们 --- 想得到什么好处?”
huáng海说:“我们不想得到什么好处,只想把事实搞清楚 --- ”
这个理由好像完全不能使“五花ròu”信服,石燕解释说:“我们是大学生,采访你是我们的作业,我写出来,发在报纸上了,就算完成作业了;写不出来,老师就不让毕业。您就当是帮我们一把吧。”
“五花ròu”对石燕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说‘不想得到好处’的,都是假的。你是女的,我信你的,我说给你听,但是你要保证不去矿上告我,不然的话,他们连这个破屋都不会让我住 --- ”
“我们不会去矿上告你,我们跟矿上 --- 不相关 --- 我们是学生 --- ”
“五花ròu”很老练地要他们拿出证件来证明他们是学生,他们给她看了学生证,“五花ròu”拿过去仔仔细细检查过了,又问了一些不相gān的问题,最后才说:“我有我丈夫给矿上写信的底稿,我丈夫是转业军人,在部队上是gān工程的,他懂这个,字又写得好,如果不是农村户口的话,他早就在部队提gān了,哪里会跑到这里来送命?”
石燕见“五花ròu”快要沿着丈夫的故事扯开去了,赶快扯回来:“底稿在哪里?可不可以给我们看看?”
“那是我的命根子,我就靠那生活的,我不会随便给你看 --- ”
huáng海提议说:“那我们出钱买下可不可以?”
“你出多少钱?”
讨价还价的结果,“五花ròu”答应五百块成jiāo。当时国家发给石燕这样的师范生的生活费才六十多块钱一个月,她身上不可能带着五百元的现金。huáng海富裕一点,但也只有两百多块。两人翻遍了口袋,还没凑到三百块钱。
“五花ròu”收了钱,但不肯给那封信的底稿,说要等他们jiāo齐了五百元才能把底稿给他们。他们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把钱拿回来,等明天把剩下的钱弄齐了,再来跟“五花ròu”jiāo换。
“五花ròu”很不高兴,抱怨说:“你们没钱,还跑来采什么访?想买我丈夫这封信的人多得很,出的钱都比你们多,我不能老等着你们。”
他们许诺说明天上午就把钱送过来,叮嘱“五花ròu”千万不要把信卖给别人了,又放了两百块做押金,才放心地离开了“五花ròu”家。
但等他们匆匆忙忙赶到司机指定的地点的时候,却发现司机没在那里等他们。他们在那里等了半个小时,车还是没来。眼看天色越来越晚了,司机还没踪影,想到从这里到公车站还有很远的路,石燕开始惊慌起来。
艾米:至死不渝(6) 2007-08-29 04:54:50
天已经全黑了,接人的司机还不见踪影,石燕惊慌地问:“他是不是叫我们在这里等?你有没有听错?”
“我没听错,他是叫我们在这里等的 --- ”
“那他怎么还没来?是不是我们 --- 错过了?”
“应该没错过,我们是提前到这里来的。”huáng海安慰说,“可能司机有什么事耽误了,这附近也没有电话可打,还是我们自己往车站走吧。”
“什么车站?”
“我查过这块的公车线路图,是八路车,开到晚上十点,我们走出去,应该还能坐上八路车,然后我们到钟楼那站转四路就可以把你送回家。”
huáng海的声音很镇定安详,让石燕放心了不少,她赞赏说:“你真聪明,来之前就知道查一下公车线路,不然的话,我们肯定 --- 迷路了 --- ”
“不会的,我们可以一路问出去 --- ”
“但是出了这块就没什么人烟了,我们去问谁?”
“你别怕,有我在这里,肯定不会让你有什么闪失的 --- ”
得了他的许诺,她觉得安心多了。也是的,又不是她一个人单独走夜路,还有一个保镖呢,怕什么?她还是第一次认识到男生可以派这么大用场,以前好像从来没感觉需要他们一样。
他们两人开始往公车站的方向走,石燕有huáng海在身边,一点不觉得怕,但是她的高跟鞋很不配合,走了一会就开始觉得脚后跟疼起来了。平时她穿的鞋跟比这还高,连逛商场都是高跟鞋上阵,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时的路比较平,或者那时的鞋比较软,反正今天走得很不顺利,地上坑坑洼洼的,到处是小石头,她不是这里拐一下,就是那里一个趔趄,要不是huáng海一直全神贯注地照顾着她,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她可能摔了好几跤了。
刚开始huáng海拉她一下,扶她一下,她都有点尴尬,脸也红了几次,但次数多了,又没外人看见,似乎就不那么尴尬了。后来她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有点故意东倒西歪了,而huáng海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扶住她的手停留得越来越长了,到最后竟然扶着她的胳膊走起来。
她装着没注意到huáng海在扶她,一边走,一边抱歉, 说不该穿高跟鞋。huáng海仿佛也没注意到自己的手一直扶着她,也是一边走,一边抱歉,说不该把她拖到这里来采访。两个人走了一路,道歉了一路。越走,石燕的脚后跟越疼,肚子也越来越饿,速度越来越慢了。
huáng海建议说:“我背你吧。”
“那怎么行?你也是又饿又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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