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来了,关我什么事!你们要死要活,自己闹去!别把我扯进来!”
这话如同光剑,在他心上划出一道深不可测的伤痕。他一直以她生活在一个贫穷但其乐融融的小家庭里,从没想过,她生气时,语气如此乖戾,如此无qíng。能对妈妈说出这么没礼貌的话,要么是父母实在太令人失望,要么,她跟自己在一起,隐藏了自己的真实xingqíng。
云修站在这秋色里,突然意识到自己很傻。他向往的小家庭,可能根本不存在。
早上起来,他感到一丝凉意,于是又想起冬天里温暖的壁炉。第一次去可希家,觉得并不完美。但慢慢地,思想发生了改变:认为自己是在以利己主义的观点看待问题。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家的小屋条件不够好,让他多少有些不习惯。一个真正想要回归淳朴生活的人,不应该计较物质条件。
为证明自己理解错了,他迫不及待地想再上来一次,好让自己有个明确的态度。但他又一次失望了,而且比起上次,这次的场景更让他难以接受。
如果说第一次让他感觉到物质有缺憾,但尚可补救;那么这次则是人qíng上的缺憾,这种缺憾,不是爱德华的碎片,拼凑起来还能形成一个爱的整体。就如这铁皮屋一样冰冷的感qíng,再有熊熊燃烧的壁炉,也不能让人温暖。
真正可怕的,不是物质的空虚,而是感qíng的淡漠。而这个屋子,两者兼具。他已经有个空旷的家,不想再走进这样一个bī仄却也空旷的屋子。
女人又唤了一次,朱可希才气匆匆出来。
云修与她,隔着满院子杂物,短暂对视了一眼。他失望透顶,转身离开。
听到可希在埋怨母亲。他走得更快了,差点摔一跤:他想逃离那个家的计划失败了。也许,再不会有一个女孩,能吸引他义无反顾地离开湖边那个别墅。
他开始奔跑,怕后边会有人追上来那样迫切。
记得小时候被关在房间里,家居在yīn影中显出轮廓,寂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把灯打开,四周就变成白茫茫的空dàng,无一物可依靠。
他总在小心翼翼地生活,但越小心越容易发出声响,越容易成为别人的目标。最初,他是憎恶那个地方的。随着逐渐长大,柏原跟他的关系越来越好,他终于找到一个人聊作慰藉,不再对这个家感到厌恶。
每天睡觉前,柏原会给他念故事。有时候,碰上不认识的字或不理解的句子,含混不清就略过去了。云修极其较真,非要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柏原只好挠头说,他也不知道。如果下次柏原还这么糊弄,云修就会赌气把书收起来。
但往往过不了一天,他又会去找柏原,柏原还是会给他讲故事。有一次,他没照书上念,而是说了班上同学流传的一个鬼故事。
听到一半,云修已经吓得不轻,捂耳朵也来不及了。那些恐怖印象在脑海中翻滚,怎么都不能让它们消停。熄灯后,总感觉衣柜里面或是chuáng底下有东西,甚至觉得窗帘背后都有,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披着毯子去敲柏原房门。
要知道,他鼓足勇气从房间里出来,站到幽深的走廊里,可是经历了辛苦的思想斗争,一种qiáng烈的恐惧攫住他,仿佛随时都会把他吞噬。
他跟柏原说:“我害怕。”哥哥嘲笑他胆小,但当他发现云修连嘴唇都在颤抖时,立刻安抚他:“都骗人的。真要有,我不也得害怕得睡不着?”有时候,他是一个好哥哥,但可能觉得逗自己很好玩,所以,哪天发作了,还是会装模作样地吓唬他。
有一次,柏原套了个面具,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间中央。云修转身醒来,吓得差点没背过气去,接着嚎啕大哭。那次,小姨穿着睡衣把柏原拎了出去,一顿好揍。
一直以来,他害怕那么大的家。小时候害怕鬼神,长大了,就害怕它的空dòng无qíng。
柏原念给他听的那个小木屋,可能潜意识里认定那是个安全的地方。足够小,没什么可以藏身yīn暗;足够亮,火光能照见每个角落;足够多的人,不必担心孤独;足够多的温qíng,不必担心寒冷。
他曾把这种渺小的愿望寄托在可希身上,如今这种小小的梦想破灭了。这种处处透着尖刺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
简单温馨的生活,找寻起来并不容易。不是每一个桔huáng窗户后面,都有一个温馨的故事;不是每个想要逃离的人,都能找到心中的转场地。
他可能永远离不开这处湖畔。可真要离开,也不见得能义无反顾,可能依然留有牵念,这是他的致命弱点。
他跑过那栋着过火的别墅时,想起柏原告诉过他的事。
物是人非,曾经的浮华终究是一场梦。在这里来往进出的人们,谁还会记得消逝的生命?
或许有一天,自己的家也会变成一场记忆,一场无法公映的荒凉记忆。
☆、哥哥的心事
柏原拉云修进来,却只顾自己喝酒。来到柜台,点上一瓶洋酒,直接开喝,不像以前那么好兴致。
云修坐在一旁,一声不吭拨弄着面前的酒杯。柏原在开喝之前,先给他倒上半杯。差不多半个小时过去了,他还一口没碰。
柏原一杯接着一杯,像在跟自己较劲。
前两天才喝得神志不清,不知道今天又会喝成什么样。换作以前,云修根本不会来。但看他最近心qíng不太稳定,因此,当柏原在下班后问他要不要去喝几杯时,他同意了。
柏原是那种有什么事都会挂在脸上展览的那种,可现在,他变得神秘了,嘴巴闭得紧紧,撬都撬不开。
此外,他对他的态度也变得奇怪,就像过山车,忽上忽下。有时亲昵得不得了,看到自己就像第一次见,十分兴奋;有时又像不认得他,在走廊上碰见或吃饭时,都会回避云修的视线,出门上班,不再要求他坐自己的车,像是忘记了这曾是他的习惯。
上班时间,他一本正经,整天都没句玩笑话。云修刚到财务室,以为他工作时就是这个状态。但时间一长,还是觉得他心里有事。在一起长大,他了解哥哥的xing格。只是,柏原的忍耐力并不好,真要有事,早就讲开了,应该不至于这样埋头生闷气。
再倒上一杯时,云修夺过酒杯:“有事就说,我又不是来观赏你喝酒的。”
柏原看着他的酒杯:“你怎么不喝?我都快喝完一瓶了!”
“没你有本事。”
“不够意思。我把你叫过来,也不是让你坐着的!”
话里已有些醉意,云修想,离胡说八道的境界不远了。
柏原把酒端到他嘴边:“起码喝一杯!”
云修无奈,抿了一小口,放下酒杯,完成任务似地看着他。
柏原很不满意,晃着自己的空酒杯,给他展示:“看到没?这才是男人!再喝!”
云修把酒杯挪到一边,没有理会。
“怎么?不把我的话当回事?”
“不是喝过了!”
柏原气得把酒杯往桌上一顿:“这叫喝酒?”
弟弟坚决不喝第二口,柏原来了气,抓起酒杯bī他喝。
云修急了,刚想站起来,又被抓回去。拉扯之中,酒液顺着脖颈流入衬衫领子,胸口一阵冰凉。他被呛到了,极力摆脱柏原的手,挣脱后,低头咳嗽了好一阵。
这一幕,让刚才还在专心发呆的酒保猛然清醒。
“不想喝酒,跟过来gān嘛!”他的语气里满是愠怒。
云修感觉眼泪都出来了,咳得眼圈发红,听到这话,也生了气,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恼怒,准备起身。
柏原如此粗bào地对他,真是人生第一次。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或许什么也没错,错在他们都长大了,开始有不一样的思想,不一样的兴趣,不一样的选择。对柏原来说,他有自己的朋友圈,有自己的恋人,有自己的生活轨迹,因而,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就不再那么不可或缺了。
迟早有一天,他和他,会走上不同的道路。一开始还能看着对方,微笑着挥手,渐渐地只能看见彼此的背影,再到后来,都消失在各自道路的深处,再也看不见,再也听不见,再也找寻不见。
道路向远方延伸,感qíng没入尘埃,直到没有任何jiāo集。想来令人心酸,但云修觉得,那一天,或早或晚,总会到来。而眼前,恰是这种征兆的开端。
想到这些,他又改变了主意。重新坐下来时,看到柏原脸上浮现愧意。
是啊,转身离开,只会加速分裂,如果那一天真的无法避免,不如珍视现在。况且,这人可能真遇上了难以解决的问题,又无处发泄,才会如此。
坐下来后,也不看哥哥,伸手拿过柏原面前的酒瓶,给杯子加满,仰脖就要喝。
柏原急忙拦下了。
“对不起,云修……”
“不喝的话,你又要生气。”
“对不起,我不是针对你。”
“什么也不说,怎么知道你针对谁?既然把人叫出来,纯粹叫我陪酒还是对我有什么不满,你倒是说啊!这样只管自己喝酒,算什么?!”
柏原黯然道:“对你,我能有什么不满”
“工作不积极啊,态度差啊?种种。”
沉默片刻,回答说:“怎么可能。”
云修不相信地一笑。
一个穿着牛仔长裙的女孩抱着吉他走上台。掌声落尽,她开始咿呀吟颂。唱的似乎是一首原创,柏原并没有被她的音色迷住,却被歌词触动了:
深深浅浅的脚步积满落叶的小路
走在光yīn背后谁来将我的哀伤领悟
你离开的秋天 世界只剩下孤单的剪影
往事堕入尘埃 满纸苦衷无处倾诉
哦 哦
你是否 听见我心曲
歌声夹着风沙
迟来的解释 阻止不了爱qíng的落幕
…………
柏原听着这歌曲,差点落下眼泪。
女孩抱着吉他下去,他还眼神空dòng地盯着舞台。任何人,任何事,都会如这舞台一样吧?热热闹闹地上台,演绎人生悲喜,最终,都免不了曲终人散。
人啊人,他苦恼地拿起酒瓶,发现已经空了。
云修阻止酒保转身拿酒的动作,扶他起来:“喝完了,可以回家了。”
柏原知道他肯定以为自己醉了,但偏偏,今天还没醉,没有醉,醉不了!
“如果有一天,我做错了事,你会原谅我吗?”柏原固执地叫上一瓶酒,看着云修无奈地坐下来,突然问他。
云修现在确信这家伙遇上烦恼了。
做错事,总不能是杀人放火吧?在这位哥哥的世界里,所谓做错事,无非就是不小心吐脏了被单,偷穿了他的衬衫或偷看他的日记。
也许,这次的事qíng闹大了一点,但不管怎样,无论他做错什么,云修都肯原谅。这个世上,没有不可原谅的事,只有不可原谅的人。因为是柏原,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原谅。
“会。”
不知道是感动还是不相信,柏原泪眼朦胧地qiáng调一遍:“我是指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也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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