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问题回答完毕,正要邀请领导参观,突然有记者提起周涵。听到这个名字,程雄像被刺扎到,好心qíng破坏殆尽。虽然,自己刚刚也想到了他。主持人以“请记者们不要提与此次活动无关的话题”为由,回避了这一提问,热qíng地鼓动领导们开始参观。程雄表面上仍面带微笑,款款走在前面介绍项目规模和格局。但在他心里,这名字像扎满芒刺一般,让他光想想就有种极不舒服的刺痛感。芒刺钻入肌肤,往事也像针尖,一下一下,扎得他走起路来都有些不稳当。
他不记得自己在周家到底待了几年。根据后来周父的讲法,应该是出生没多久就被抱过来了。十八岁之前,他只知道一直被这个家排挤。名义上他也是这家的孩子,跟周涵一样,但周父周母爷爷奶奶从来没把他当自己人,甚至都不如他家那条狗。周涵每天放学后会亲昵地搂着它,陪它跑上一段或是喂它一块排骨。但对他,两人虽然年纪相仿,又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始终亲近不起来。程雄后来想想,认为原因在于他。
周涵长着一副温室植物的模样,白净高挑却弱不禁风,仗着家里的宠爱,有着盲目膨胀的自我优越感。他们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在校期间他有自己的同伴,不屑跟程雄玩。放学后,周涵从不等他。就算碰巧走在一块,他也会迅速勾搭上其他同学,把他甩到一边。
吃饭时,好菜永远都轮不到程雄。爷爷特意从农村买来土jī,奶奶说要给周涵补脑子。把jī大腿、jī胸ròu都夹走,程雄不服气地看着他碗里堆起来的ròu。只好退而求其次,去夹翅膀,但奶奶把翅膀给了爷爷,又把细碎的ròu给儿子,脖子给儿媳。程雄望着只剩点汤水的菜盘,便咬着筷子头,不再争取。而奶奶每次还假惺惺地让一句:雄,你也吃啊。
程雄暗地里骂开了:这点汤水还是留给你这个老不死吧!
寄人篱下的日子虽说不好过,但也没太多想法。他早就知道自己不是这家的儿子和孙子,虽然不清楚是怎么来到这个家里的。既然非亲非故,人家愿意收容你供你读书就算大恩了。所以,纵然女人们都向着周涵(那家伙哪天没按时回家,家里就要炸锅,饭都不吃,到处去找。其实,有时候他只在外面打桌球而已。但程雄要是晚归,不要说来找,回来会发现菜都没剩几根了),还是那话,他白吃白住,没什么好讲的。
但就在他二十岁那年,门口来了一个衣冠整整的老头。程父客客气气地把他迎进门。老头坐下来,看看粗粗壮壮的程雄,也没任何铺垫和缓冲,直接说:“既然没正经工作,那就回来上班吧。”
程雄完全不明白什么意思,翻着眼皮看程父。程父咳了一声,有些尴尬地作了简单粗bào的解释:这是我们老板,也是你爸爸。
即使是被天上的馅饼砸中,都不能表达程雄那一刻的狂喜。馅饼算什么,吃光就没了。程父在大工厂里上班,跑外勤,做销售,所以周涵才过得滋滋润润。这样一个厂里的老板,不是大富豪,起码也是小富贵。虽然心里乐开了花,但他脸上没有一丝欣喜的表qíng,反而还有些冷淡。
老头子的直率超乎想象,没等程雄酝酿好煽qíng戏码,他就倒豆子一般呼啦啦地说,因为家庭原因,只能让周父代为照看。当知道老头这么多年一次不落地持续给生活费等各项支出时,程雄朝周父投去鄙视的一瞥。如此一来,他就不算蹭吃蹭喝,没准周涵吃进去的那份还是他的!这样一想,不免有些气愤,尤其那个老女人!用我的钱还不待见我是吧?周父有些不好意思,急忙岔开话题,提议去工厂的话,自己可以先帮他熟悉下环境。
老头做了一些安排之后,离开了。程雄躲在小房间里,开始积极思考自己即将改变的人生。但有一点,让他心里惴惴不安:工厂现在基本上是大儿子管事。如果老头想这个时候认回跟女工的私生子,怕没那么顺当。
一位领导问起活动室的运营维护问题,问了两遍,程雄才从记忆里抽身,慌忙应答。一行人继续边走边看。眼前的这块地方,即将成为第一个由程式地产赞助的农村学校活动室。程雄想,不论曾经如何坎坷,至少他已从过去成功泅渡,站在这里品尝胜利的果实。而那些人,却永远留在了过去。
一簇细小的野花被他一脚踩过。等脚步声渐远,这簇小花奇迹般地慢慢抬头,昂起枝gān,斜着身子擎着残破的花朵。一场雨过后,它又会重新挺立。大自然无时无刻都在炫耀它qiáng韧的生命力。
在远方的一块灰色石碑前,也有一丛huáng色小花在微风中摇曳绽放。一个男人蹲下来,细心拔掉间杂在中间的小糙。山下的湖水,微波粼粼。他站起来,眺望远方,望见湖天jiāo接处大团大团的白云。还没进入雨季,这时的天气很是宜人。温煦的阳光把人间照得柔和又明亮,空气中似乎还飘过来阵阵花香。天空碧绿如chūn天的糙地,他回头望去,仿佛看见一个女孩正笑着朝他奔来。
她穿着白色纱裙,红色袢带皮鞋。她的脸洁白如月,眼睛似幽幽清泉,一笑起来,鼓鼓的脸颊漾起浅浅的酒窝。女孩手里举着huáng色的野花,远远朝他摆手。他也伸出手,使劲摇晃,以作回应。女孩没有再跑过来,而是拐到那些围坐在糙坪上的同伴那里。他只好放下手,背靠一棵大树,远远望着她,直到睡意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像有虫子在鼻翼处爬动,他闭着眼一挠,但这种烦人的感觉没有消失。一睁眼,刚好看见女孩灿烂的笑容。她手里还捧着那束花,正轻轻蹭他的脸,看见他醒来,酒窝也变成笑的形状。这qíng景如梦似幻,原先烦人的感觉突然变成最美妙的触觉。
女孩问:“你觉得这花好看吗?”
他用力点头。
“你闻闻。”
他一时有些眩晕,理解为闻她的手。
女孩咯咯笑着把花凑过去:“闻这个。”
他说,很香。此后,他一直留意这种不起眼的小花,奇怪的是,当他后来独自一人时,使劲吸也没有发现它的香气。但那时,他清楚记得自己闻到了馥郁的花香。
huáng昏的阳光照在bī仄的巷子里,女孩站在自己家门廊下,问他想不想进去玩一会。
他知道这是客套话,对他陪着她们玩一天的礼貌回报,可能只是随便这么一问。但他动心了,嘴上还没答应下来,一只腿已经在往台阶上迈了。
女孩似乎有点心急,没等他说话,就扬起雪白的手腕:“那么,明天学校见哦。”
他撤回那条腿,又怕被她发现后尴尬,装作腿有些麻,甩了一下,然后说:“好,明天见。”
他走在巷子里,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细长。他相信她是愿意让自己进去的,不过在顾忌妈妈。那是一个孤僻的女人,脸上的表qíng跟刀刻一般。她不跟邻居搭话、来往,也不准她跟朋友到处跑,尤其是男孩子。他曾送她回来好几次,但每次,那个女人开门后,不问去了哪,也不问这男孩是同学还是谁,而是像幽灵一样直接把女孩拽进去,然后,一言不发地关上那扇锈迹斑斑的铁栅门,咣当一声,将他隔绝在外。
就如现在,这扇石扉紧闭,像一种严正的拒绝,谁也不能上前叩问。只不过,这次关上大门的不是她妈妈,而是她自己。她甘于寂寞,甘于冷清,整日对着这小huáng花,由冬到chūn,再由chūn到冬。huáng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她却再也盼不到生命的轮回,而他,再盼不到爱qíng的重生。
清明节已过,只有三三两两的人沿着台阶上来祭扫。他整理着自己的衬衫,开始一格一格地往下走。临走前,他对她说:“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作者有话要说: 好冷清寂寞的场地,飘过来一片huáng叶都好,姐只能自娱自乐
☆、放学后
柏原忙着跟人聊最新的漫画书,直到同学在岔路口跟他分手,这个无所事事的哥哥才想起弟弟来。他等了足足有五分钟,云修才背着书包慢吞吞地出现在他视野中。
云修从国外回来刚一年。就像那天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一样,几天后,柏原刚刚适应他的存在,却发现他又不见了。找不到人,听不见哭声,连保姆都不见了。于是他想,要么这是一场梦;要么根本就是保姆的孩子,只不过来他家住几天;要么,就是生气了。想到自己踢翻他的塔。可是,这么小的孩子,就算生气也不会自己跑啊。
他去问小姨,小姨表qíng淡淡的,只说,走了。
走了,是什么意思?他想起老师说过,走了,不仅仅是走开的意思,还代表死了。
这不禁让他有些哀伤,虽然他想过把他送走。
小姨补充道:“送到美国去了。这样不好吗,大家都清净。”
清净是清净,可这家里又只有他一个孩子了,想想还是有些失落。晚饭后,爸爸告诉他,过几年弟弟就会回来。他不知道这是胡乱说(大人经常乱说,随口说,根本不经过脑子,就为了安抚小孩子。等孩子们提出来,他们比别人还糊涂,总是问“我真这么说过?”)还是正经说,但他心里的确得到了一丝安慰。尽管,他不认为自己喜欢那个爱哭鬼。
时光飞逝,在看到云修之前,他其实已经有些不记得。这三年里,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孤单,但对孩子来说,他们不热衷过去,除非这个过去刚刚消逝且十分好玩、值得回味。那个曾经很会哭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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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说是会回来的弟弟,只当他再次看到站在客厅里的小男孩时,所有的记忆才被激活。仿佛昨天才说过的话,今天就到了指定日子。
那是个冬天的夜晚,他站在那里,脖子上围着一条褐色绒毛围巾,同样色系的帽子下,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他已经过了动不动就哭闹的年纪,看到柏原盯着自己,没浮现任何表qíng。
爸爸走过去,把他抱起来,帮佣阿姨过来把他的帽子围巾收好。
“云修回家啦!以后,你就能待着这里,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小姨斜眼瞅瞅姐夫。比起她,柏原的心qíng反倒没那么糟糕。毕竟,有个孩子一起玩,总比一个人qiáng。在云修走后那几天,他迅速体会到:一个人玩,再多的玩具也没意思。这或许就是为什么他总也找不出喜欢的玩具,总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得到了却还是玩得不开心的真正原因。
云修在爸爸怀里,看见柏原对他笑,就扭过头去。爸爸介绍小姨时,她笑得很牵qiáng,像是硬挤出来似的。他在美国度过了一段迷茫的时光,回到这里,回到这个爸爸所说的家,同样感觉迷茫。都是豪华的房子,但在这个富丽堂皇的大厅里,他只感到空旷。这种空旷让他害怕,好像在任何角落里,都可能潜藏着yīn暗的怪物,等到熄灯后,它们就眦着獠牙从那里出来,或变成一种妖魔,化作烟雾通过门fèng里钻进来,钻进他的被子,等着他醒来,等着他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