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天有点懒。
连刺她几句都不乐意的懒。
“不是……师门的学弟,上回跟车一起去过s市……”
陈知遇打断她,“不记得。”
苏南缄口,低头抿了口啤酒。
陈知遇目光移到她脸上,“你开题怎么样了?”
“周三开题答辩,过了。”
“什么时候jiāo初稿?”
“明天……哦,后年二月。”
“一年时间。”
“研三上还得实习。”
“读博吗?”
苏南摇头。
陈知遇笑了声,“你要是读博,可以考去崇大。”
再给他当学生?那她可受不了。
他像是觉得热,把衬衫扣子又解了一颗。
两人都静坐着,他这动作就格外显眼。
目光没忍住跟过去,瞧见他露出来的一截锁骨,烫眼似的,赶紧别开了目光。
平心而论,要不是陈知遇是她的老师,要不是脾气又这么差,她很能悦然欣赏他这幅皮囊。
没见过男人生这样白的,五官又挑不出错,总让她想到《莫里斯qíng人》里的休·格兰特,笑起来尤其,肆意轻佻。
她早觉得陈知遇身上有点儿làngdàng的气质,果然是因为在学校时,全让一副严肃正经的着装给遮盖住了。学校里女生全瞎了眼,拿他当科林·费斯来崇拜——他即便是科林·费斯,那也是《傲慢与偏见》里出水的科林·费斯,《单身男子》里招惹男jì的科林·费斯。
陈知遇把酒杯举到嘴边,浅啜,目光斜过来,“快结课了,阅卷统分麻烦你费点事。”
她早就习惯了。
他这学期受邀在旦大授课,但崇大那边也有教学任务,每周都得往返两地多次。
只盼望早点结课,他早点回去,折腾崇大的莘莘学子,国之栋梁。
……真心实意盼望。
“……下学期,实证研究探析,还得继续麻烦你。”
苏南:“……”
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像能刺探出她心中所想一样,含着点儿促狭的笑意。
“下学期……我能不选您的课吗?”自bào自弃地讨价还价。
“不能。”
“哦。”
陈知遇看她酒杯空了,伸手去摸钱夹。
“您……不喝了?”
“出去逛逛。”
谢天谢地,她总算能坐回去了。听不见声儿的电视节目多有意思,蔬菜沙拉多有意思。
陈知遇接过找零塞进钱夹,跳下吧台椅,捞起自己搁在一旁的大衣,招呼苏南:“走。”
苏南:“……我学弟,生日派对。”
“那有点儿巧,”陈知遇摸出一支烟,含在嘴里,声音里混着点儿笑,听不出真假,“今天也是我生日。”
昨天下过雨,今天天yīn着,温度有点低。夜风从车子大敞的窗户刮进来,裹着烟味拍在脸上。苏南冻得缩住脖子。
陈知遇看了一眼,把烟掐在灭烟器里,关上窗。
车在前方路口直行,开出去数百米,陈知遇又掉了头,回到方才路口,左转。
苏南投过去疑问的目光。
“本来想去看个石头展,不去了。”
“去哪儿?”
她连为什么最后被忽悠着上了车都稀里糊涂。
“山上。”
开出去一阵,车流越来越稀疏,上高架,出市区,往近郊驶去。
路远,陈知遇打开了车载广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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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hundredmiles
……
“《醉乡民谣》的cha曲。”
“你看过?”
“科恩兄弟其他电影看得难受,尤其《老无所依》和《谋杀绿脚趾》,看完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欣赏眼光出了问题。但是《醉乡民谣》我很喜欢,不太像他们拍的……”
陈知遇笑一声,转头看她一眼。
让风chuī的,头发乱了,脸颊和鼻头泛点红。真算不上长相出挑,但眉眼间,就是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劲儿。
“没什么可怀疑的,我也最喜欢《醉乡民谣》。”
苏南愣了一下,转而一笑。
窗外路灯一闪而逝。
眼里亮晶晶的。
“有些电影,看完用来添堵,用来思考。喜欢的电影,就该轻松点世俗点。《天下无双》,我每年翻出来看一遍。”
有点惊讶。印象中,《天下无双》就是个拍得乱糟糟的爱qíng片。
“那不是刘镇伟最好的作品。”
“喜欢《大话西游》?”
“……还好。可能有代沟,看得太晚。”
陈知遇瞥她一眼,“你喜欢什么?”
“《大鱼》。”
“也不是蒂姆·波顿后期的典型风格。”
“嗯,”苏南笑一笑,“……我可能,就是喜欢一些非典型的东西。”
算是认识以来,两人聊得最无拘无束的一次。
话题始于电影,终于文学,一小时时间悄然流逝,等回过神时,车已经开入山区范围。
陈知遇停了车,领着苏南去休息区买了杯热饮。
滚烫的热可可,喝一口,浑身都暖和起来。
陈知遇指了指前方,“天文台。”
台阶延伸而上,沉沉树影,露出牌坊的一角。
脚步声一前一后,一轻一重。
“晚上闭馆,进不去。”
陈知遇在台阶站定,转过身。
远处,旦城高楼大厦的灯火尽入眼底,笼在夜里稀薄的雾气之中。
风很冷,dàngdàng地刮过来,带起林间空阔的涛声。
陈知遇直接在台阶坐下,摸出烟盒,抽出一支含在嘴里,拿手拢住打火机的火光,低了头,把烟点燃。
“陈老师。”
陈知遇抬起头。
苏南站在往下三阶的位置,视线与他平齐,“今天真是您生日?”
陈知遇笑一声,“拿这诓你做什么?”
第7章 (07)第一个故事
当我无法安慰你,或你不再能关怀我,请千万记住,在我们菲薄的流年里,曾有十二只白鹭鸶,飞过秋天的湖泊。
——简媜《四月裂帛》
她从呢子大衣里露出的绒裙,被风掀起一角。
那风越过她发丝,打了个旋,又近乎蛮横无理地,从他指间穿过。
陈知遇笑了一声,隔着风声,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谢谢。好几年没听人当面跟我说这句话了。”
抬眼,对上她疑惑的目光,低头抽了口烟,半真半假地解释:“小时候,一到生日我就得被我爸妈抓起来,一屋子几十号人挨个敬酒说吉祥话,装孙子一样。所以,后来过生日我能躲着就躲着了。”
瞧见她嘴角似乎带着笑意,眼睛发亮,又说:“是,你陈老师也有过那么láng狈的时候。”
“这就是长大的好处,”他微一挑眉,“再没人bī你做你不爱gān的事,没人说你挑食,没人管你几点睡几点起。
“那自己呢?”
他瞧见苏南往上迈了一步,离他更近,那被夜色模糊的五官也似乎更清晰了一些。
她并不像是跟他抬杠——估计也没这个胆,“人可以不被别人bī迫,但能不被自己bī迫吗?”
烟吞下去,又沉沉吐出来,他沉默了会儿,笑说:“你是想跟我聊哲学问题?”
“没呢,我说不过您。”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在风口?”
确实挺冷,她身上那件呢子大衣,也不知道能不能御寒。
“那去休息区咖啡厅?”
“……那还是在这儿吧。”
“怎么?不是嫌冷吗?”陈知遇瞥她一眼。
“在舒适环境里听来的故事,一般都记不住。”
伶牙俐齿,故意跟他作对一样,也不知道是攒了多长时间,才攒出来这点勇气——或者纯粹是因为他生日,掐着尺度故意逗他开心?
这孩子其实没他想得那样笨。
故事关于一对殉qíng的qíng侣,约好同生共死,一碗鸩毒各自归西,奈河桥上饮了同一碗孟婆汤,就等着缘定再生。
什么都没错,偏偏第二世生错xing别,两人都是男的。各自在俗尘蹉跎三十年,偶然相遇,等依稀辨认出前世恋人的模样之后,只有无尽的尴尬。他已成家立业,他已儿女成双。
“后来呢?”
手里一支烟快要抽完,陈知遇把烟在青石板的台阶上一摁,站起身,dàng了dàng大衣沾上的寒露,“后来,两人形如陌路,当这次相遇从未发生。”
苏南听得怔愣,“……这是我听过最没头没尾的故事。”
陈知遇眼里带笑,很淡的一抹,“因为这世界上大多数故事都是没头没尾的。听完了,你做个阅读理解吧,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
苏南正儿八经地思考了片刻,“只问生前事,莫论身后人?”
“错,”陈知遇往下迈了一步,他身上带着点儿凉风气息的烟糙味立时扑入鼻腔,“告诉我们,不要轻许诺言。”
脚步越过她身侧,“走吧,看你快冻傻了。去喝点儿东西,送你下山。”
“真的不冷。”
……总觉得在这儿荒郊野岭,陈知遇才是真实的陈知遇。
“不冷抖得跟筛子一样?筛下来的面粉,都够包三年饺子了。”他一抬手,解了自己随便挂在脖子上的围巾,往苏南怀里一扔。
苏南怔怔地接住。
格纹的,经典款,她知道这牌子,价格不便宜。极为柔软的质地,手指碰上去,还有陈知遇身上的体温。
……给她做什么呢?她又不可能戴。
这昂贵的围巾,一点也不衬她这身行头。
颀长的背影迈下台阶,快要融入夜色。
苏南攥紧了围巾,赶紧跟上前去。
咖啡馆里一股甜香,热气和灯光把小小的一间店,渲染出了极地荒原化外之地救助之家的气质——大晚上上山来的,不是“亡命之徒”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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