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你，你在被宣布刑拘前后，‘承办’还问过你什么问题？”
“承办？”李达仁抬起头来，一番迷惑不解的样子。
老大立即明白了他的困惑，补充道：“承办就是办案人员。我问你，你被他们送到这里来之前，检察院的人问你最多的是什么问题？”
“就是刚才说的房子装修问题。”
“还有呢？一个一个说！不要跟我玩花样，你那点花花事我们都知道。你们当官的都是聪明人，说一件跟说十件没有区别的。不要自找苦吃！”老大再次威胁道。
“说！”老四又用力抓紧了李达仁的胳膊，后者脸上立即露出恐惧的表qíng来。
“我说。我全都说了。”
令我意想不到的事qíng发生了。李达仁一五一十地把检察院办案人问过他的问题全部做了jiāo待，涉及三起受贿案件。在老大汪成希几位牢头狱霸的威bī和诱导之下，他说出了每个案件的行贿人员姓名、行贿目的、行贿时间、行贿金额和行贿地点，基本上把认定受贿罪的所有事实都清清楚楚、原原本本地做了详细的jiāo待。
最后，老三随意问了一句：“你官这么大，巴结你的人那么多，过年过节、家人生日、住院之类，你收了不少礼吧。”
李达仁顺从地说：“是有不少。”
老大说：“那你挑几件金额大的说给我们听听。”
李达仁竟然真的说出了两个人在其孙子一年前过生日时分别送了2万元，有一个人在其老婆五年前住院时送了3万元、另有两个人分别送了1万元，差不多就是自言自语地整整说了两、三个小时！
我当时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一个“竹筒倒豆子”的成语来，只觉得这人真是可怜，完全没有了平日里对贪官污吏的那种憎恨。我默默地算了一下金额，不算装修房子和购买电器那件事，后面jiāo待的这些受贿金额总计有60多万元，其中最大的一笔是一家供应商分两次送了他30万元。我判断，在临江装修一个186平方米的房子加上全套电器，视档次不同大约需要20－30万元。其实，李达仁认了第一个案子，其他的认不认在法律上已经不重要，多认只是增加办案人员核查的负担，李达仁自己多受点经济损失而已。
老大汪成希见很快就要到睡觉时候，及时打断了李达仁滔滔不绝的主动jiāo待，吩咐道：“其他的明天再说，你先把刚才所说的一件件写下来。”
接着，老大又一件件提示，一句句提醒，让李达仁做了第二份书面的“主动jiāo待”。这次的李达仁的jiāo待写了足足四页材料纸，时间整整花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
我注意到一个十分奇怪的现象，往日到了晚上9点钟，管教会准时关掉放在走廊的电视，命令在押人员睡觉，这晚过了9点钟邵训导却没有出现。各监房的在押人员继续享受着难得的超时看电视待遇，殊不知是因为我们207监房正在对一个在押人员进行刑讯bī供而沾光。直到李达仁写完jiāo待材料，老大汪成希认真看过一遍，然后仔细地收好这份材料之后，才传来邵训导的声音：“关电视了。睡觉！”我特意看了电视上显示的时间，10点整已经过去好长一会了。
在我们铺好被褥，刚刚躺下时，监房后面传来管教开门的声音，老大带着两份李达仁的jiāo待材料出去了。仅仅过了几分钟，老大又被送回监房，估计就在走廊上完成了资料的jiāo接。
第二天刚刚吃完早饭，还没到管教上班的时间，李达仁被邵训导叫了出去，直到管教们9点钟上班后才被送了回来。我注意到一个细节，李达仁手指上沾有红色的印泥，显然他已经在那两份jiāo待材料上按了手印。
上午11点左右，李达仁被管教带出去提审，下午3点半左右被送回了监房。
老先生此后很少被提审，平时很少跟监房里的人说话，常常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发呆。我们也从不打听他的案子进展qíng况。每当李达仁被带走提审的时候，大家会嘲讽他的软弱、可怜，并顺带骂两句当官的都没种，别看在外面耀武扬威，进来一“矫路子”全都乖乖地趴下！有时他们会看着我说：“湖北，你是个例外，真有种！”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112、不被采信的检举立功
一个月后，老大汪成希、老四王斌被终审维持无期徒刑的原判。他们让律师提供给法庭的检举揭发李达仁案有重大立功表现的证据，法院不予采信。两人的判决书对此做了完全相同的表述：被告人自称在关押期间有重大检举立功表现，协助司法机关侦破了李某某重大贿赂案，经检察院调查，李某某为看守所在押人员，主动jiāo待其所犯罪行，是看守所管理人员对在押人员进行深挖、教育的结果，与被告人的检举揭发无关。
我听了老大、老四他们的愤怒控诉，心想这真是对坏人最好的报应，是完全意料中的结果。这种利用在押人员在监房内进行刑讯bī供，毕竟是一种见不得人的行为，是绝对不可能被司法机关公开承认的。他们只不过是被邵训导利用的棋子，换来被羁押期间欺负其他在押人员、占点监房里吃住方面的小便宜而已。只是司法机关纵容这样的做法，是对法律尊严和社会诚信的公然践踏，任何有正义感的人都会感到不耻！
老大、老四被押送监狱服刑之后，邵训导从其他监房派来了一名新的老大，老三成了他唯一的打手。
两个月后，一直坚信自己无罪的老三被一审法院以诈骗罪判处15年徒刑，以商业贿赂罪判处8年徒刑，合并执行20年有期徒刑，跟中国的徒刑实际服刑时间只不过相差一到两年而已。同样地，他的检举立功表现没有被法院认可。让我不敢相信的是，此人被一审判刑后，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也停止了所有身体锻炼，第三天早上起来，全监房的人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现象：这位年仅31岁的前国军特种兵，满头黑发白了一半！当天他被看守所送去了医院，但据说没有查出任何疾病。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象这种仅在小说上看到的qíng节，竟然实实在在地可以发生在现实生活中！
三年时间里，我亲眼见到这种现象发生在两个人身上。
老三李复仁出院后没有再回到我所在的207监房，而是把他的行李由“劳动”直接送到了四楼专门关押二审被告人的楼面。二个月后，他的上诉被二审法院驳回。
在看守所关押三年多，我与各种各样的犯罪嫌疑人相处过，既有杀人、放火、抢劫、贩毒、吸毒、走私、*、伤害、盗窃这类bào力犯罪的嫌疑人，也有诈骗、走私、非法经营、虚假注册、贪污、受贿、挪用公款等经济、职务犯罪嫌疑人。经过无数次观察、比较，我的结论是，站在人xing的善恶程度上看，职务犯罪者是最有良心、素养的，他们往往安分守己，很少欺压他人，占同伴的便宜；其次是bào力犯，这些人思想简单，大多比较讲义气；比较让人厌恶的是经济犯，个个自以为聪明过人，一有机会就占他人便宜；最坏、最让人恶心的是诈骗犯，这些人往往智商较高，但极端自私自利，专门损人利己，任何便宜都不放过，即使在监牢这种特殊环境中，仍然骗吃骗喝，横行霸道，没有一点人xing。诈骗犯这个特征，在老大杨光毅、老二（后来的老大）汪成希、老三李复仁、老四王斌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也因为这个特殊的经历，后来我对下属员工中的不诚信行为深恶痛绝，一经发现严惩不怠。我总是qiáng调，任何人无论水平高低、能力大小，只要做到“诚实”和“踏实”这两点，公司就绝对不会砸他的饭碗，唯有不诚信、不诚实的行为绝对不能容忍。
李达仁在刑拘一周后被正式逮捕，大约二个月后被移jiāo起诉，4个月后法院开庭审理，开庭一个月后宣判。从法院拿了判决书回到监房，管教立即让他收拾行李，按规定转移到四楼专门关押二审被告人的楼面。这时他对我已经有了信任，进门就把判决书递给我，说：“您快点帮我看一下，是否需要上诉？”
管教假装没有看见，不但没有制止，反而大声说：“给你半小时收拾行李，过一会我再来。”
我快速浏览了他的判决书，他的供述与证人证言基本吻合，检察院没有查封他家的财产。起诉书压根就没提他孙子过生日和他老婆住院时有人送礼的事，检方起诉和法院最后认定的都是他自己主动jiāo待的四个金额较大的案子，装修房子和购买电器共万元，其他3起加起来一共50万元。法院不认可律师关于一起20万元受贿金额中，因为被告没有为行贿者谋取实际利益，因此受贿罪不能成立的辩解；不支持被告有自首qíng节的辩护意见，因被告在“双规”阶段和司法机关决定采取qiáng制措施前拒不认罪，但鉴于被告在羁押期间，在看守所管教耐心教育启发之下，如实jiāo待了自己的犯罪事实，认罪态度较好，在具体量刑时酌qíng予以考虑。法院以受贿罪判决其有期徒刑12年，没收个人财产10万元，追缴犯罪所得万元。
我很快做出没有上诉价值的判断，跟他说：“受贿10万元以上法定刑就是10年以上，现在判你12年还算合理，在法定量刑范围之内；另外没收财产和追缴犯罪所得部分也不过分。实际上，他们在你孙子过生日和你夫人住院收礼这两件事上，已经放了你一码。上诉没有任何改判的希望，只会增加你在看守所关押的痛苦，增加家人的担心。放弃上诉吧。”
老李说：“一路上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不想再在看守所多呆一天了，早点到监狱去也好跟家人见面。我相信您一定没事的，你这么年轻，有机会东山再起，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
我感动地说：“已经这样了，您也多保重。职务犯罪，一半时间就能保释的，五年多时间很快就可以出去了。”在他伸手与我紧握的时候，我附在他耳边悄悄地说：“判决书中没收个人财产10万元和追缴犯罪所得万元，你千万不要让家属主动上jiāo，相反要尽快把你个人帐户上的资金全部转移走。既然你已经判刑，他们又没有冻结你的个人财产，除非你家人主动上jiāo，法院不会上门执行的。”
老李听懂了我意思，双手用力握了我一下，说：“谢谢！谢谢您！”
显然，在那样一种特殊环境下，与一位可怜老人朝夕相处产生的qíng感、同为受难者的惺惺相惜、人xing中对弱者同qíng的本能，已经盖过了我以往对贪官污吏的抽象憎恶，盖过了我一向对社会公平、正义的坚持。bookbao8.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113、与办案人员“闲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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