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裂
什么叫心死如灰散?
就在最后她问他:我一定要进去吗?而他握着她的手,很紧的攥着然后又缓缓松开的时候,她就明白再多苦苦哀求再多抵死抗挣都是无谓。
一个半小时很容易就过去了,真正的过程只不过是三五分钟。一个宝贵的生命就如此轻易的烟消云散,连片痕迹都没有留下。
她觉得疲惫万分,而且如奶奶一般老迈,仿佛那五分钟里时间突然跨越了五十年。
她胸口一阵一阵作痛,无法控制沉重的呼吸,就象无法控制悒郁象黑色的雾霭般袭上心头,浓浊难去。她扭紧了枕头一角,死死地握紧拳头,最后将脸埋入柔软的枕头内。他不会明白她失去了什么,她一半的生命已经跟着那块胚胎消逝了。
“小眉,起来喝杯热牛奶。”
她置若罔闻。他温热的手掌覆在她肩上,她全身僵硬。
叶慎晖同时感觉到手掌下猝然的僵硬,他如芒刺背,一时间黯然神伤。
“放暑假时,爷爷和我说我妈妈来找过他很多次。”她侧着脸看向窗外的荆杜鹃,北风肃杀,冬寒惨傈,连它也抵不住,萋萋惶惶地一片。“她希望能得到爷爷的原谅,然后是我的原谅。从chūn节前到夏天,不知道去了多少次。爷爷最后和她说,他没所谓,人老了看什么都化了。关键在于我。那天我和爷爷说,她永远不可能得到我的谅解。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心肠会这么硬。”
那天,爷爷坐在院子边给盆景剪枝。他抬眼从老花眼镜上方看住她,半晌没有说话,最后叹了口气才道:“究竟是年纪太小了。”
她听爷爷的意思好象没有站在自己这一边,不由赌气说:“她做了那些事qíng,难道还要我原谅她?如果随便就去原谅一个人的过错,世界上岂不是人人都能肆意伤害其他人?”
爷爷眼中饱含深意,沉吟了片刻说:“怨恨就象拉开的橡皮筋,打在别人身上,始终还是会弹回来,不小心就伤了自己。深陷在怨恨里,受苦的是陷在里面的人。小眉,以后你再大些就懂了,宽恕是种美德,这句话没错。解脱了对方也等于解脱了自己。”
她记得她那天蹲在爷爷旁边想了许久,最后还是说:“我知道你说的对,可是我做不到。”
她陷在回忆里,好半天没有出声。他坐在chuáng边一侧,见她茫然yīn郁地盯着窗外一角,只觉得胸腔里有个巨大无边的黑dòng,他的一颗心正缓缓地往那个黑暗的深渊沉去。他想和她说话,可是哽着喉间凝结的一块,他说不出。
“我今天才知道了,原来做母亲的也有很多无奈。没有人会愿意放弃自己的孩子的,身上掉下来的一块ròu,连着心连着血,谁会舍得?我以前诅咒过她,希望她能尝到我受过的苦和孤独。可是今天开始我原谅她了,可能太无奈所以她才会有那样的选择。”她顿一顿,“我能宽恕她,不过我无法原谅自己。我答应过他的。”她的手移向下腹,“我在江宁的时候,才知道那会我也好害怕。后来想想,做母亲的怎么会怕自己的宝宝?就算他弱智,或者少一只胳膊,他也是我的宝宝,更何况,机率不是百分百的啊。后来我就和他说,不要怕,妈妈一定不会抛弃你。妈妈会给你所有的爱,包括妈妈不曾有过的爱,全部都给你。可是,我食言了。我和我妈妈一样自私,贪图自己的快乐,伤害自己的孩子。”
“小眉。”他握住她的手,好凉的手指,“对不起。”她恨他,他清楚无比,毫不怀疑,他给了她恨他的充分理由。他一直坚信时间能消弭她的怨恨,等她再大一些她会懂得他今天所做的决定是正确的,理智的。而他也会尽一切力量化解她心里的伤痛,用他一辈子的时间珍爱她,补偿她的苦。可是这一刻,他坚qiáng的意志突然有些动摇,他真的做对了吗?冷汗沿脊背滑下。
“我爱你,我把你当作是我的心。填得满满的都是你。但是,他是我的命。没有生命,怎么可能有心?”她平静地继续说,“我们再相爱,也是不被祝福的,甚至是受到诅咒的。这一年半太快乐,幸福得让人难以想象,所以付出的代价也难以承受。”
他犹如被判了死刑,定定的看着她。狂飙而出的冷汗浸入骨髓,从未有过的寒冷。他手指痉挛,想掐住她狠狠地摇晃想把她晃到脑子恢复清醒,问她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想把身边所有东西都砸烂,甚至是这个世界,只要时间能重回到几个月前。他qiáng自镇定,帮她掖好被子,“不要再说了,先休息好,我们过几天再谈。”
她阖上眼睛,轻轻点了下头。
他们就象身处于飓风中心,平静的有些骇人。叶慎晖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她,哄她吃完所有补身炖品,却不敢再和她深入谈论那个话题。她也如既往般乖巧,但是一直避免与他眼神接触。而失去的那个生命似乎已成为一个盲点,被两个人遗忘了。
奶奶在爷爷去世后被叶慎晖接来济城同住,没多久就抱怨太清净。她念念老爷子的园子没人打理,老徐一个看家又寂寞,所以在济城住了几日便回到新港。轻眉身体调理了几天后与叶慎晖一起返家过chūn节,只是一年光景,人事沧桑,除夕的晚上只有他们三人,气氛实在低迷。
在新港,叶慎晖找不到单独和她相处的机会。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奶奶身上,白天和奶奶料理园子,进厨房一起烧菜。晚上陪奶奶看旧照片聊过往的一切,哄了奶奶睡下,她也急急回自己房间。他对她来说俨如洪水猛shòu,避之不及。
夜里,他挫败地在厅中转圈,一支接一支抽烟等待黎明,白天,他如履薄冰地与她相对,捕捉她闪避的眼神。年中jīng神最紧张时也没有现下的一刻难熬。
他的年假结束回济城后,见面的机会更加屈指可数。每次给她发短信,她置之不理,打电话,才问候了两句,她不是说奶奶有事qíng找就是太晚了困了想睡觉然后连声再见都没有便挂断。他犹如困shòu,全身积聚着濒临爆发的戾杀之气,但是又找不到发泄的目标,只能生生压制着,任由熊熊燃烧的那团火烧得更加炙烈。
待她寒假结束时,他抛下所有的事qíng返回新港接她。她尖瘦的下巴灰败的脸色在在如耳光一般扇在他脸上,很想抱住她,把她逐渐飘离远去的心拢在怀里,而她的沉默象是天堑般阻挡在他们之间。时间,他需要时间,时间是治疗任何伤痛的良药。对于她,他有一辈子的时间足够能挽回失去的那些。
“不如我送你过去。”进候机室时他问。
“不用了,你也忙,等忙完了你再来也一样。”
她低头垂目,看不清她的表qíng,但是她的话却象chūn风扫过冰山一角,他欢喜莫名。“那你等我几天,手边的事qíng处理好就去找你。”他抬起手试探地触碰她的脸颊。
她似乎想躲闪,但又抬起头望向他向她展颜一笑,他放下心,暗斥自己现在已经成了惊弓之鸟。
“那我进去了。”她犹豫的说。
他点头。
她走到闸口又返转回来,静静凝视他半晌。他突然泛起极度的紧张与恐慌,想拉住她,带她回家,把她藏起来,最好是藏在心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掂起脚尖揽住他的头,冰凉的唇重重压在他唇上。当丁香小舌主动探进来寻找到他的时候,他的惶然烟消云散,他热烈的回吻她。
她好象有一秒的后退,他屏息:别再躲我,丫头,知道我期待多久了吗?他用力把她的头压向他,似乎怎样的距离都不够他期翼中亲近。她的舌头重回他口中,他肆意地纠缠吸吮,他对着她的嘴低沉地呻吟一声,便伸舌长驱直入填满她口中,带着他堆积了这么多天的热切和忏悔,渴望她能懂得他对她的爱,他为她跳动的心,并且能体会到他深埋的脆弱——他真的因为恐惧她会放弃对他的爱而脆弱不堪。他真的想把她吞进口中,与他溶为一体。
直到呼吸停止。
“我走了。”她眼睛发着光,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看起来娇美无比,他心跳急速无法自抑。
他点头,罔顾四周好奇的注目,只是看着她,目送她进去。
晚上他接到她的电话说已经安全到达,他微笑地合上电话时对上后视镜里于建探究的目光,笑意更深。
“叶先生很久没这么高兴了。”于建欣慰。
“是。”他嘴角扬起望向车窗外。他有一辈子的时间呵护她,他们会回到最快乐的时光。
一个星期后,当他无数次打她电话都处于关机状态正焦炙不安时,她学校电话通知他,叶轻眉同学从开学便没见过她出现,旷课xing质严重,请家长协助处理。
枯萎
何向阳年逾五十,却是华发早生,双鬓的白发非但不显苍老,反而有些贵族之气。
他慢条斯理地自香柏木盒取出一支雪茄递与叶慎晖,叶慎晖接过,露出戏谑之色,“Dunhill Estupendos,85年,何大哥你还真是阔绰。”
“人生值得纪念的日子能有几何?还不够装这雪茄盒子的。”那是他在1998年的佳士德拍卖中投到的,十支有两支嫁女那日与亲家翁享用过,再然后便是今天了。当初染上这个癖好只是因为抽雪茄的仪式分外复杂庄重,颇能掩盖他行伍出身。慢慢地,开始喜欢上这个优雅缓慢的过程,甚至在家中专门建了个雪茄室,玩起了收藏。
他拿雪茄钳剪去包烟皮,置于植物油灯的火焰上细细烤着雪茄的尾部。
轻抽一口,含住烟,品味着混合烟糙的微妙香气和味道,身心松弛间,他透过淡蓝的烟雾打量对面的男人。
何向阳经常失望于自己只有一个女儿的事实,特别是面对叶慎晖时。遥想起他们初初相识,那会叶慎晖还只是个英姿勃发的青年,金盛豪庭在他的策划下推盘之时的鼎盛之势是多么令业界惊叹,但是他却一如既往地保持冷静与低调,好象过往任何辉煌成就都与他无gān。
在两家公司合并组建金力之初,何向阳在分配股权上做出了极大的让步。无他,他的直觉与观察结果告诉他值得付出这些代价。事实证明他的认知无比敏锐正确,近些年,房地产火bào之势推动金力急剧扩张,借助叶慎晖的眼光与能力,金力已不仅仅是房地产开发商,而是金力联投,一个资本大鳄。
他为他运作资本的能力叹服不已。
但是他隐隐感觉叶慎晖近几年的诸多妙笔之作只是出于一种shòuxing的本能,虽然人在他面前,他却经常觉得叶慎晖是飘忽的,已然没有了心一般。他俨如修士一样清心寡yù,甚少jiāo际,越来越躲于幕后。好象很多年没有听过他有什么艳闻,自陈然和那个叫什么的女人离开后,他身边再没有脂粉出现。其中有段时期也见过他眼中潜藏的热切,这几年却仿似行尸走rò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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