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绍舒手势顿了下,望着对面江子燕的淡淡笑靥,心中已经掀起惊涛骇làng。
因为这本古龙并不属于江子燕,而是属于何绍舒。
实际上,书是何绍舒第一任男友,是何绍舒第一任丈夫送她的礼物。何绍舒喜欢读书,对方是一个喜欢古龙的富家子弟,特意从香港带给她的jīng装本。何绍舒回寝的时候,暂时搁在桌面准备收起来,江子燕路过的时候脚步顿了顿,于是借给她阅读。
事隔多年,物是人非。
何绍舒和吴蜀琴瑟和谐,但目睹旧物免不了有些怔忡。
江子燕说着说着,注意到对面何绍舒神qíng古怪,忽地心中一动,试探说:“绍舒,这本书难道是你的?”
何绍舒抬起眼睛,半真半假地说:“如果我说是又怎么样,如果我说不是又怎么样?”
这俩姐弟,怎么就都那么喜欢打哑谜呢。江子燕郑重地说:“如果书是你的,你现在就拿走,我欠你一声道歉。如果这书不是你的,你现在又喜欢,我今后找机会买个一模一样的再送给你。”
何绍舒沉默了,过了半晌,把书重新放到桌面:“我诳你而已。”
江子燕不出声地望着她,何绍舒内心反而慢慢平静下来,她向来不是恋旧的女人,曾经的过往都在无限远处,早就该断则断。何况她已经找到归宿,这书yīn差阳错地留在江子燕这里,也许是最佳的结局。
“你不必胡思乱想,我说书是你的,那就是你的。而且我不妨告诉你,这书也不是我弟给的,他浅薄得很,只喜欢给女孩子送珠宝首饰,gān不出送书这么风雅的事qíng。”
江子燕定定的瞧她一眼,却终于忍不住问出那天问何绍礼的问题。
“那么,我以前是什么样的人?”
何绍舒很明白她的意思,意味深长地说:“我看你真正想问的是,你以前都做过哪些事?我为什么会和你成为朋友?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弟?”
江子燕一时语塞,何绍舒看刚才书那块终于糊弄过去了,也不纠缠,她正色说:“书的事qíng暂时不说,子燕,你虽然失忆了,但不用做什么都心虚,你以前可从来不畏手畏脚的。”
江子燕望着何绍舒眸子,觉得自己即将问的问题卑劣无耻极了。可是何绍舒目前贴心理解的神色,真是让她恨不得……
“你为什么不劝我?”
何绍舒愣住:“劝什么?”
“劝我当时不要喜欢何绍礼。你是他姐姐,我当时这么追你弟弟,搅得天怒人怨,难道绍舒你就没有想过阻止过我?”
江子燕明白,这问题是倒打一耙的,人都要为自己的错事负责。可她一定要问出来。
当全世界都冷眼旁观,看曾经的自己倒追别人,不看好这种卑微的感qíng,落到最后,也没人会同qíng一个城府甚深又市侩的女孩子。但流言飞语中,总有一个伙伴坚定地站在她身边。而在所有传言里,何绍舒就是这么一个伙伴。
不知为何,江子燕觉得她在期盼什么,可能是真心吧。唯一一点的真心。黑暗的湖水里,她需要一根芦苇,权供呼吸。
亲弟弟和好朋友之间,于qíng于理更偏向谁,大概很明显。但有的时候,朋友也会避免朋友受伤,如果,如果何绍舒真的是她朋友……唯一的朋友,何绍舒就会回答,她曾经试图阻止过这场荒唐感qíng,只不过是她自己一意孤行而已。
但高傲的何绍舒堪堪避开她期盼的眸子,无奈地说:“唉,拿钱手软。”
江子燕一凛,立刻问:“拿谁的钱?”
何绍舒居然也像何绍礼般,摸了摸她尖俏好看的鼻子,没好气地说:“谁的钱,是你的钱啊。”
研究生宿舍是两人间,何家就在本市,因此申请宿舍就是个落脚处,不差几千的宿舍钱。不料开学第一周,对面chuáng都是空的,何绍舒把教材和几件衣服扔到这里,偶尔来睡午觉。晚上约会前正化妆,外面下着断断续续的缠绵秋雨,窗户开着一小点fèng。
突然间锁咔哒响了声,门被打开,有个人拖着重重的脚步走进来。
何绍舒眼线笔一歪,她惊怒之下,高声诘问是谁。
一个高挑的黑色身影停在对chuáng,瘦得骨清嶙峋,两手空空,全身上下的衣服和长发都是湿的,但奇怪的是有一张镇定之极的冷清面孔。
“我是你的舍友,我叫江子燕。”和冷酷外表相反,对方有金酒般轻柔的女嗓,下一句非常不客气地说,“你身上有钱吗?”
何绍舒认识江子燕三十秒内,莫名其妙被借走一千块。何绍舒看得很清楚,对方竭力平稳qíng绪,但整个人非常láng狈,简直像是匆匆忙忙逃避什么追赶。
江子燕没有带任何行李,一gān生活事物,是在借她钱后,去校园里的小超市添置最廉价的物事。看室友穷得叮当响的样子,回过神来的何绍舒内心已经做好不准备要回来这钱的准备。
然后等一个月后,江子燕连本带息还回一千一百块。
何绍舒是首次听说”朋友借钱,同样也需要还利息”这句话。后来,江子燕要做她的代购生意,缺乏本钱,之后陆续jiāo学费,以及其他倒货的关口找她周转过几次,或者偶尔委托她买过什么零零碎碎的,具体忘记了,何绍舒借钱,江子燕回报的是惊人的守信。
规定时期内全额归还财务,每次附带15%利息,有过几次拖延,利息加到20%,绝不失约。
“我江子燕,有借就有还。”
这是江子燕第一次见面借钱后给出的保证,语气里带着种奇怪的毫无保留感,仿佛上升成一种人生哲学。
何绍舒回过头想想,江子燕是她首次遇到,甚至也是至今唯一一个不仅仅是说,而是实践”有借就有还,有借必有利息”的女生。这古怪女生身上的优点并不多,但真正的优点,从来就不需要太多。
很经典的例子,就是所有人都很鄙夷江子燕试图融入更高一层次生活圈的行为,包括何绍舒身边那些高门女孩子,会笑她多不自量力。何绍舒却觉得,江子燕因为眼界和起点低,很多事确实做得啼笑皆非,但她突破熟悉环境,到大城市自食其力,也并没有做过什么真正意图伤害他人的事。
世界上不是每个女孩都孱弱到去走“简~爱”路线。如果只追求“和对方完全平等的地位”,那是对“清高”这种虚名本身上瘾而已。
何绍舒向来自恃甚高,同时也很识货。别人嘲笑江子燕“不要脸”,却不看他们自己还靠着父母出钱读完大学,抛开家世,个人能力几乎没有。江子燕比他们厉害多了,何况她确实很合自己眼缘,但——如果追根到底,何绍舒好像最初也确实是因为一百块利息,把自己的亲弟弟卖了。
当江子燕参加完那天新生会后,好奇地问她,”我能喜欢你弟弟吗”,何绍舒一边惊讶她的坦白,一边笑着说"你要去自己问他,反正我是觉得没毛病。"。
再后来,江子燕音讯全无消失的那三个月,何绍舒面对眼睛着火嘴角起泡的弟弟,同样胸有成竹地说,“不要担心,子燕肯定会回来的。”
“姐你都知道什么?”何绍礼迅速地追问。
“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上个月,子燕借走我一本书,她不会无缘无故拿了别人东西就走。再说,她答应过要来参加我的婚礼。”
自小好脾气的弟弟,森然望了她一眼,几乎拂袖而去。
何绍舒耸耸肩,继续兴致勃勃地挑着册子上的婚鞋。
江子燕确实说过“有借有还”,她说过就会做。就是这么微小毫无所谓的理由,何绍舒从未起疑。
只是那场奢华盛大婚礼,最后是一团乱的收场,何绍舒的命运被分为上下半场,而她朋友唯一一次失信,真的再也没有还这本古龙。
第19章
孩童的嬉闹声,伴随着戏水的泼洒声响,远远地传了过来。
两人间长久地沉默着, 这是江子燕首次以善意的角度,了解她的过去。纵然何绍舒隐瞒了那些借书的qíng节, 但“过去江子燕”的作风和话语, 又是潜意识里非常熟悉的, 那感觉如同劫后重逢般,一切仿佛是她,一切又仿佛早不是她。失忆让她温和, 开始笑,成为务虚主义,只想承认何智尧,忽略任何过去。但有些残留品格不会熄灭。
没关系,无非就是30岁之前的几个选择, 做错了而已。
何绍舒为了避免她尴尬, 目光专注地看着游泳池里的何智尧。
有那么一刻,她突然意识到, 江子燕的出现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轨迹,这几年来, 不止是弟弟,自己也一直在等着江子燕回来。
“我当时没阻止你,因为你和我弟弟势均力敌,我看不出谁会受伤,因此谁都没劝。”她很认真地解释,“只不过,我自己那时候还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
江子燕却发现,她有些欣赏何绍舒略显凉薄的作法。不管曾经,或是此刻,那种冲着别人私生活指手画脚的女xing朋友,她都是不感冒的。即使何绍舒真是偏心弟弟,血缘的牵绊也可以理解。江子燕纵然以前无法共qíng,如今想想何智尧,也总有感觉。君子之jiāo淡如水,这就够了。
何智尧光着小胸膛,湿漉漉地跑回她们桌前,显然心qíng非常好。江子燕知道何智尧还会下水,她不忙着穿衣服,挑了一小块红丝绒蛋糕,手把手喂给他。
何智尧被喂东西的时候,总是不自觉闭上眼睛,非常天真可爱。
何绍舒看这对母子半晌,掏出手机,为对面江子燕和何智尧的温馨相处拍了张照片。
她曾经问过弟弟,江子燕已经失忆了,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他是否都会全盘接受。结果呢,弟弟怎么说?何绍礼不过瞅了瞅她,我自巍然不动地说,“不确定,说不定她变了也就不喜欢了。在她没失忆的时候,我都没想过要不要喜欢她这问题。”
何绍舒收回目光,微微挑眉。江子燕如今算是变了还算没变呢?她自己怀着孕,几个月后即将临盆做母亲。即使怀着对江子燕的友谊和欣赏,何绍舒要评价江子燕依旧是那种特立独行的个xing。当然,她弟弟也压根不是省油的灯就是了。
江子燕等何智尧吃完了,往他后背轻轻一推,让他继续去水里玩。等又剩下两人,她轻声说:“以前的事qíng,我都忘了。目前我和绍礼,就只剩下儿子这根线。以后无论任何qíng况发生,我都不会对我儿子放手。”语气淡淡,但那股神态是毫无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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