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绍舒看江子燕在自己面前虚张声势的,眸光不过闪烁几下。
此刻,她展现出这个世界上更胜于何绍礼的沉静脾气,那是遗传自他们外祖董家的镇定自若。何绍舒说:“这话我听了倒没什么,智尧以后找的媳妇听到摒不住,被你这个婆婆吓得逃跑,何家不得绝后了。”
回程的登机室里,何绍礼收到姐姐发来的合影。
他最初只是存下来,随后在航班过程中反复端详着。何智尧的五官和江子燕全然不同,唯独笑哭时候,却有那么星点的神似。他用大拇指轻轻遮住江子燕略微柔和的脸,几次遮住再移开,最后在屏幕上轻轻一弹。
何智尧对于爸爸的回来,表示了含蓄又热烈的欢迎。说是含蓄,因为他没像以前那样死死地扑大腿,反而把身板娇羞又牢牢地挂在何绍礼的登机箱上。
何绍礼从来没有离开过儿子这么多天,想念非常。此刻他想同以前一样,单手把儿子拎起来,然而手臂确实是抖了下才抱稳——江子燕明明绞尽脑汁地为何智尧进行节食,但这小子怎么好像又沉了点。
“哥哥!”何智尧趴在耳边,甜甜地喊他。
任何人做任何事,都要经历先苦后甘的过程。比如说,何绍礼为了教儿子喊他一声爸爸,已经连续喊了儿子几年的爸爸。
“叫爸爸,”顿了顿,他极低声问儿子,“她呢?”
何智尧就在自己的胖脸上,笑呵呵地画了个圈圈,他说:“Make up!”
何绍礼“哦”了声,抱着儿子,坐在沙发上。
何智尧抓紧时间,向爸爸展示自己全优的英文作业成绩和他终于略有起色的数学,这自然是江子燕和他本人的功劳。何绍礼低头仔细地看着,他没有江子燕那么反感何智尧总喷英文,反而觉得儿子愿意说话,愿意说什么话,乃至于今后爱不爱说话,都挺好的。
正在这时,江子燕步态轻盈地从客房走出来。
何绍礼抬起眼睛,她果然略微打扮了下,五官像蓝天里寡淡的薄云逆着微风chuī。生完孩子后胸脯丰盈了不少,唯独腰肢纤细,露着长而笔直的醒目双腿。他目光下移,线条优美的小腿处,有着好几道条极其明显的熟悉伤疤,偏偏当事人如今不在乎,坦dàng露在外面。
“你要出去?”何绍礼皱眉问,他一动脑筋,并不认为她是特意给自己看的。
果然,江子燕今晚吃完饭就打算外出。何绍礼出差整整一周,她独自照顾孩子,基本就和所有个人形象彻底告别。好几天没有去健身房,还想顺便打理下头发。终于盼着何绍礼回来,她便想给自己放几个小时的假。
何绍礼点点头,他说:“一起去。”
江子燕略微皱眉,心想这怎么一起,难道他也要做头发?忍不住瞥了眼何绍礼的发型,又觉得不需要格外修整。
何绍礼只好再摸摸自己的鼻子:“你去你的健身房和发廊,我和胖子在外面等你。我正好带着他走走。”
他去gān什么?江子燕打心里就想拒绝,还想再劝他刚出差回来,早休息比较好,最好今晚在家辅导何智尧念拼音。但看他笃定神色,又觉得劝不过来,内心再不qíng愿,也只得答应。
果然,何绍礼带领着何智尧那晚都跟着她。健身房的时候还好,何绍礼凭借微笑和风度,成功让几个没课的女教练帮忙看了会何智尧,自己在跑步机上挥汗如雨地跑了一个半小时,免费洗了个澡。
做头发的过程没那么轻松,何智尧对剪头发的过程非常感兴趣,眼也不眨地盯着江子燕和理发师,又不亦乐乎地用免费零食扔来扔去。她坐在椅上依旧得紧盯着儿子,等抽空从镜子里一看,何绍礼已经陷在沙发上阖目睡着了。
美发沙龙放着轻柔的蓝调音乐,很沙哑的女声,带着dòng悉世相后依旧忍不住吟唱的温柔。
江子燕很胡乱地想,教养小孩子真是无厘头的累,嗯,以后也要何绍礼去扮白脸,他对何智尧的管教实在有点太松泛了等等。
“你男人很帅哦。”发型师看她一直盯着何绍礼,便跟她说,江子燕收回目光,她淡淡地说:“他不是我男人。”下巴微微一扬,“那里才是我男人。”
发型师好奇地一转头,看着胖嘟嘟的小男孩在低头翻时装杂志,忍不住笑。他夸张地说:”我这话可不是拍马屁,但你男人是我见过最帅的,平时得牢牢看紧他啊!”
江子燕一哂,想继续望着镜子的自己,一个猝不及防,却撞进何绍礼眼眸。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她原本以为礼貌对视几秒,何绍礼便会率先礼貌移开视线。
但这次没有。他很沉默地望着镜子里的她,江子燕忍不住疑惑,何绍礼这种目光,是冷冷的,冷冷的,冷到了几乎没有qíng感的质问,还是另外一种炙热,炙热的,炙热到只剩下注视的平静感qíng。
她被他看得几乎要垂下目光了,幸好这时候,不知qíng的理发师说:“剪完啦,小姐再去洗一下。”
江子燕一声不吭站起来,手心细细一层汗。而再chuī完发走出来,何绍礼已经付完款,和儿子站在外面等她。
“您看您两个男人,长得都真好看。”理发师再艳羡地说。
江子燕莫名心颤,有些笑不出来。
平时,何智尧为了逃避学拼音,八点就嚷嚷要睡了。但今晚和父母出来,又跑又跳,回家洗漱也很乖。何绍礼没让江子燕代劳,亲自和儿子洗的鸳鸯澡。
江子燕独自坐在外面沙发里,隐隐约约听得父子俩嬉闹。再联想到何绍礼那看不懂的对视,觉得像是发生了一场小型幻觉。
这是陌生的东西,陌生的感受。
曾经异国的很多深夜,她被雷雨吵醒而关窗,总觉得前缘和自己无限远。外人看江子燕失忆后这般固若金汤,其实最初qíng况也并不是这样,任何人该有的堂皇和混沌,她都完全不缺。只不过从各种渠道知道有关自己的一些基本资料,无一例外,不太愉快。
比如来自三线城市的落后区县,父母自她一岁不到就分居,父亲另一个家庭的儿子据说只比自己小几个月,江子燕被判给母亲抚养。但母女关系如何呢,刚失忆的江子燕试着给母亲打电话,忙音很久才接通,她仅仅试探着刚叫了一声”妈妈”,对方听出她声音,话筒就直接传来句方言说的脏话。
“你这次又在盘算什么?失忆,还是想借着失忆甩开我这个妈嫁到豪门?我觉得你应该死,怎么那么多人跳楼,大家都死了,就你命大?在医院?说笑?我没有钱,你是打电话来找我要钱的吗?不要想着从我这里再要一毛钱!我已经受够了。为什么别人家养孩子,都能为家里分担?你还在找我要钱?你以为凭借着前几年寄来的钱,就可以不认我这个妈了?典型的婊子!扫兴货,我就不该生你!我这一辈子就因为你,才活成这个奶奶样!你舒服了,你舒服了你现在又打什么电话。我也想什么都忘,你为什么活着——”
江子燕沉默地听着颠三倒四的叫骂,感到肚子内稍有异样,大概是小小的何智尧感受到了母亲心中的qíng绪,心生不满而抗议。她脸色和缓,温柔地抚摸着肚子,安抚胎儿。
这持续了足足半个小时之久的电话,或者说是诅咒。话筒已经被捂热,在对方越来越不堪且重复混乱的叫骂声,结束了第一次和最后一次认亲。
江子燕迎着看护担心的目光,回忆那非常含糊但语调里又带着股扎人的女高音,最终若无其事地淡淡笑了:“我母亲……好像是个酒鬼?”
没人回答,最清楚这个回答的人已经失忆了,她并没有继续追问,安心养胎。
生产不久后,江子燕在婴儿的哭泣声中,又得到母亲去世的消息,她茫然着,也不知道是哭还是不哭。昨日世界摇摇yù坠,有人站在边缘处从不呼救,但也即将崩溃。
后来何绍礼来了,他坚决地叫她离开这里。到了如今,江子燕要勇敢的去承认,自己在当时确实是松了口气。
前尘所有,连带此刻心里想的事,归于钟表的嘀嗒,最终没有人知道。
何绍礼把儿子哄睡了,带上门走出来,正好看到这样的江子燕。孤意在眉,深qíng在睫,她眉毛和眼睫都长得极好,但静静坐着仍然是不假外求的傲气,雨打梨花深闭门,还是比较难相处。
“子燕姐?”他笑了下。
江子燕还没回过神来的功夫,沙发下陷,他已经坐下。
第20章
何绍礼肩膀挺直往后靠的动作,何智尧也有,她却不得不花时间去适应何绍礼低沉的声线和惊人身高。两个人挨得太近, 江子燕想要不动声色躲,何绍礼随手拿起儿子仍在沙发上的英语作业。
“胖子还是学不会拼音?”
江子燕一听到何智尧, 立刻打起jīng神。
她很公正地回答:“极烂, 尧宝再这样不懂中文, 以后就是需要幼升小一对一参加名师辅导的典型。”又忍不住说,“我只能劝你努力工作,以后尧宝读书没前途, 起码回家可以做少总裁。”
何绍礼摸摸鼻子:“你这算危言耸听吗?”
江子燕笑着说:“我实话告诉你,我也希望尧宝童年过得轻松些,但最基础的东西还是要过关的。不然他在幼儿园因为成绩落后被说,自己也会感到抬不起头呢。”
她今天仿佛有些不一样,话比以往要多, 用那长长的眸子盯着人看, 带着尝遍愁滋味后的清淋淋滋味。
何绍礼便顺着她说话:“其实有了胖子的存在,家里的恩格斯系数肯定高不了。”
两个人都有些心猿意马, 明明一周没见面,无形中反而更亲昵了些, 言笑非常自如。这是为什么?何绍礼表qíng还自然,江子燕并没有和其他人这般熟稔jiāo谈过,何绍礼此刻就坐在旁边,也许是年轻男人身上散发的荷尔蒙带着阳光和稳定感,脑海里思索的yīn郁往事就仿佛全面抛开了,不由有些轻松。
但她说着说着话,觉得脸微热,就不肯多说了。
何绍礼摸摸鼻子,大概怕两人又陷入沉默,掏出手机展示给她看何绍舒发来的的偷拍。其实,他刚拿出手机又有些后悔,但江子燕侧头看到那照片,面无表qíng,内心有点气何绍舒:怎么把她的脸拍得那么大!
江子燕其实同样怕陷入沉默,她沉吟一下,索xing把和何绍舒的见面过程详细告诉了他,期间又提起那本书。
“哦,是那本黑色的古龙?”何绍礼也回忆起来,“我记得你在医院里经常看那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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