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庆丰挥手让几个服务员进里屋,江子燕今天没有在现场,他也不用忌惮谁而装老实和好脾气,狠狠地骂了句粗话,脖子从金项链里红通通地伸出来:“放狗屁!我他妈可是自己去殡仪馆把月迪接回来的!留的都是我的名字!你现在去查,老子半句话有假,今天半夜掉海里活淹死!你他妈虽然是警察,但要摸着良心说话,小心一出门就被车撞死!”
老警察瞧着他像被踩了一脚的愤愤脸色,不动声色地说:“这件事我冤枉你了。但楼月迪怀孕的时候,你是不是偷偷回过洲头?”
赵庆丰滔滔不绝的骂声,瞬间就从喉咙里消失了。
老警察冷笑两声,他普通话不标准,但想让何绍礼全听到,很慢地说:“那小燕姑娘做事jīng得跟鬼似得,她当初能写信给你,肯定有八成把握骗你回来。楼月迪连买老鼠药都只能在最近的街道买,她根本没力气,自己跑去山下的医院取产检报告。难道不是你回来,去医院取走了她第三次产检报告?”
赵庆丰冷汗倒流,他想退后几步,旁边的何绍礼一步挡在他面前,窗外阳光折she,他半个影子,居然躺了半个餐馆大厅,极有压迫力。
何绍礼居然笑了笑,他好脾气打了个招呼:“小子,我们又见面了。”
赵庆丰移开目光,硬着头皮勉qiáng说:“我上次就说过,我当时在上厨师学校,全封闭式军事化管理……”
何绍礼缓缓地提醒他:“你说完这句话后,别忘记再发一个毒誓,你的月迪阿姨还在这里看着你。”
赵庆丰在老警察锐利的目光中,脸涨成猪肝色,几乎不知道怎么反驳。
小燕餐厅是整片的安静,冰冷空气里,是海鲜腥味和劣质空调漏出的氟气臭味。
赵庆丰过了片刻,忽地qiáng硬说:“我,我可不敢偷小燕任何证件,你们别诽谤良民!”
何绍礼淡淡说:“你当时偷偷回洲头,不敢招惹子燕,只敢见楼月迪。是她亲手把子燕的证件给你,让你去提前取了第三份产检报告回来。然后,你俩一起看了报告,她又给你点钱,把你放走了,对不对?”
赵庆丰望着他,简直也像见了鬼,鼻头ròu发颤不能自持。
何绍礼压着心痛,但脸色已经很难看,只平淡地说:“原来,你俩都知道,那小孩可能生不下来,只有子燕不知道。”
当江子燕还在反复斟酌,究竟该怎么处理这个孩子,楼月迪却大度地放赵庆丰离开,然后她买了老鼠药,决定和她女儿同归于尽。也许赵庆丰说的对,世界上再没有比楼月迪对他更好的女人,世界上再没有这么冷漠的母亲。
何绍礼得闭一闭眼睛,才能压下不把楼月迪骨灰砸在太阳下,看看那里面是黑是白的冲动。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母亲,阳光下又有怎么样的心肠?
江子燕最后一定察觉此事。
当何绍礼订了最快的班机回城,他想到她曾经冷冷地审视着自己,微笑着加了一句:“像兰羽,像一个酒醉后的弱智儿,都有人因为可怜他而想保护他,但我爱的人总想抹杀我。”
江子燕临下午在公司打卡的时候,她直接告诉主管,自己明天不会再来公司。
“我工作jiāo接的已经差不多,部门里没有再用得到我的地方啦。”她轻快地说,“不过,主管你认为我明天还需要来公司,我肯定可以来。”
主管一愣,他迟疑地说:“你不是要上到15号吗?现在离职,可是少了这个月600多的全勤奖啊。”
江子燕自从接了何绍礼的电话,就有点心神不宁。她曾经的脾气冒出来,却只能耐着xing子:“我的时间比这600块钱更有价值呀。”
主管没吭声,他大概觉得江子燕的话有点无趣。
但江子燕也不在乎他怎么看待自己,她略微回眸,傅政的座位是空的,这是她在整个公司唯一有点兴趣的人。至于自己的部门,工作气氛过分松弛、充斥无用的激qíng,缺乏具体的信念和目标。
她是渐渐觉得,在这里待着越发没意思了,也不需要混日子。
果然,主管只口头xing地挽留一下:“散伙饭……”
“至于散伙饭,等有空我在群里约大家出来吃,并不着急。”她笑着截断他,权当告别。
比起她做出平静的离开公司决定,剩下整个晚上,江子燕有些焦躁地等着何绍礼的电话。
何智尧看她来回摆弄着手机,微微蹙着眉,有点忧愁的样子。他便扒在她肩上,也伸头去看她表qíng,很老成地问:“你在想神马?”
江子燕搂住他,刚要说话,就听到外面门轻轻响了一声。接着,居然是面皮黑了不少的何绍礼,大步流星地走进房间,随后她和何智尧就被紧紧抱住了。
她惊喜万分,但接着,却看到何绍礼脸色一白,松开手。
何智尧奋力地踹了他爸爸下半身一脚,挣脱爸爸的怀抱,他说:“你待会儿再回来,我还没跟妈妈说完话呢。”
第64章
何智尧自出生以来,和何绍礼发生了史上最漫长的一次绝jiāo。山无棱、江水为竭,豆在釜中泣的16个小时。
何绍礼被踢得脸色发白, 近日里光晒留下的痕迹都仿佛淡了点。何智尧则莫名其妙,觉得他爸爸一回家来就朝着他发这么大的火, 有点太不厚道。
“你好奇葩哦。”何小朋友也不高兴了, 他指教着何绍礼, “脾气要 soso 点。”
何绍礼风尘仆仆,一路奔波回家,此刻有苦难言, 斜躺在chuáng上懒得动。他闭着眼睛,忍耐儿子的碎碎叨叨。
雪上加霜,何智尧过了会,就在他旁边欢快地唱起歌。
江子燕在他们父子又要闹绝jiāo之前,帮何绍礼擦了一把脸。她忍笑把儿子牵走, 又让他今晚在孩子房间里休息, 有事明天早上再说。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
几个小时前, 何绍礼坐在飞机小窗旁看黑青色的天空,有几颗夜星在闪闪发亮。十几分钟内, 他仍旧感到满腔油锅般煎熬的愤懑感,全身yīn沉沉的悔恨——仿佛晚一秒回家,江子燕和何智尧又要受无妄之灾,家里会躺满一大一小两个尸体。
但等疾驰回家,刚坐下,就被她儿子生龙活虎地踹了一脚,感觉简直酸慡,胸膛里那股气也居然没了。
何绍礼做事专注,却又不擅长比较。
别人跟他关系亲近与否,品xing是否如一,大部分时间都能一视同仁,很难体会到更深层次的难过。这xing格随着创业到现在,越发坚硬圆熟起来。
但江子燕不同。大学时期,他们曾经一起上过寥寥无几的自习,互相攀比字体。何绍礼当时自己写了什么,已经忘了。但江子燕在他的卷子上jiāo,写了“紧握刀锋”这四个字。
每一划用力极深,笔法奇qíng,毫无遮拦。
“紧握刀锋”。
她轻声说,这是古龙临终前反复练习的书法,也是她的信念。
当兰羽找他要这份参考卷子的时候,何绍礼犹豫了片刻,终于出借。他曾经那么不认同江子燕,但后来独自在这个日益疲倦的世界里前行,发现她的很多坚定是多么剧毒却又珍贵,从开始就钉在他靶心中间的位置,成为他内心的yù望。
再至于善良,那是有意志力的人才能作出的选择。
他的选择是爱她,到至今。
江子燕转身要轻轻地离开,何绍礼的手还扣着她轻细的指尖,没有放开。他困乏地说:“我只想要你明白一件事。”
江子燕好奇地问:“怎么了?”却用另一只手碰了碰他的嘴,埋怨了一句,”你在洲头喝水了吗?“何绍礼微笑不语,他的心松懈下来,困意涌上,一时并不知道想说什么,或者无从说起。脑海里浮现昨晚灰色无际的起伏大海,充满着不洁浑噩,惹人烦恼。
顿了顿,江子燕听到他轻声说:“……以后,我们会带胖子一起去看更多的大海。”
何智尧刚刚被赶出来,他负气地平躺在门口,等着江子燕搀扶起他睡觉。没一会,就看到他妈妈轻手轻脚地走出来,脸上挂着微笑。
他已经困了,打着哈欠问:“咱还直播吗?”
江子燕搂着何智尧上了chuáng,她轻声说:“以后不直播啦。尧宝,你幼儿园马上又要开学,你要加油啊。”
何智尧在她的怀抱里,足足愣了半天,感觉到从里到外地拔凉一片。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大人要在深夜里,这么去刺激一个无害的小朋友。
他喃喃地说:“I feel cold.”过了会,又怀着希望,“这事你告诉爸爸了吗?”
江子燕便说:“你今晚上踢了他一脚,现在又想找他帮忙啦?等明天早上,别忘记跟他道歉。”
何智尧如从大义般地紧紧闭上眼睛。
和往日不同,何绍礼这次开始记起仇。因为第二天清晨,他依旧觉得下身隐隐作痛,不得不并着腿,忍住一切对亲生儿子的恶意。
比起他全程面沉如水,江子燕听完楼月迪的事,表qíng也没多少失落。她只觉得,就像何智尧配有魔力贴的童鞋,用力撕下来摩擦带,会发出巨大“唰啦”一声。但那并不是伤口撕开的疼痛,充其量是解了惑而已。
即使是洒满糖粉的甜甜圈,中间都有一颗黑dòng。而楼月迪是她心上的一根毒刺,每每想起,灰心与眷念都是同期cháo生。也许每个人的人生中,都有这种独一无二来自原生家庭的委屈。她能如何?
江子燕时到今日,她对仇恨的态度依旧不是和解,总是暗自想“你先等着”,但她依旧拿楼月迪没办法。她肯定不算是拥有最不幸童年的人,甚至不一定是洲头最不幸的人。只不过从那次离开洲头,学会多放手而已。
青山不可上,一上一惆怅。
她只是说:“我们继续过我们的日子,不要理睬那些啦。”
何绍礼倒也得知,江子燕昨日提前离职的事qíng,他忽地说:“你应该继续写下去。”
江子燕很少听到何绍礼指点自己工作,惊讶说:“真的?”
何绍礼点了点头,他沉吟片刻,说:“一般人在刚工作的前两年,吸取的知识都只是行业里最基础的常识。而科技创投媒体界的视野确实比较高,你没有获得充分信息和方向前,不妨继续在这个行业里浸染下去——如果你不讨厌这个工作。”
江子燕果然被勾走思绪,她想了半天:“我确实不讨厌。”
何绍礼便缓缓说:“可以给这个工作一个机会,看看你能走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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