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仲九每天神出鬼没,有一天竟然整夜没回来。明芝早上送走友芝后,趁着福根夫妇去了买菜,小月又在洗衣服,悄无声息进了徐仲九的房。
徐仲九虽然是单身男子,但颇为注意个人卫生,衣柜里挂着整排洁净雪白的衬衫,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桌上所有的文具摆放有序。明芝发现枕上有一根漏网的短发,拣起来扔进垃圾桶。扔完她才觉出自己的无聊,咧咧嘴吐出个苦笑。衣架上挂着徐仲九的大衣,她走过去,依稀闻到一点他的气息-他不抽烟喝酒,但青年之所以为青年,正是因为体内在分泌qiáng烈的雄xing荷尔蒙,不可能毫无气息。
明芝把脸贴在大衣上。她喜欢徐仲九,喜欢他的浓眉,明亮的大眼睛,喜欢他挺拔的身姿,有力的双臂。她也喜欢他的“无耻”,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摆上桌来说。她这辈子没指望做如此坦dàng的一个人,所以格外地向往他。
除了呕吐的那一次,徐仲九还没让她不喜欢过。
明芝幽幽叹了口气,和jīng力充沛的徐仲九相比,沈凤书就是黯淡的影子,一个是烈日,一个是月光。她已经是闷声怪气的一个人,和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沈凤书在一起,大概可以把家里敬出冰。
徐仲九打开门,进入眼中的是这样一幕,明芝坐在地上,她的头靠在衣架上,身子靠在墙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脸难得地红扑扑。
听到脚步声,她懒洋洋地张开眼睛,见是他就问道,“昨晚你去哪了?”
徐仲九出去和人谈秋收。梅城是产粮区,是附近县市的“粮仓”。只要扣住梅城这个上游,等于抓住上海短期内的粮价。湖广的大米过来有运输期,长则一个月,短也有二十天,这段时间大有文章可做。梅城粮商已有一个联盟会,为首者正是季祖萌,可季祖萌此人最为正经,绝不允许有人哄抬粮价,更不会表面一套私底下又是一套。他在梅城声望极高,一时之间倒也找不到办法对付他。
徐仲九为了土地与粮食来到梅城,算是成了沈凤书的助手,可距离打入季家还有长长的一段路要走。好在他和他背后的人们想的是长远计划,所以对目前的小打小闹也没怨言。昨晚谈完生意,他便跟着别人去了花天酒地,今早天色大亮后才起的chuáng。
“没睡好?”徐仲九没直接回答明芝的问题,关切地反问道。
明芝点了下头,又摇了下头。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你回来就好了。”
徐仲九心中一动,扶住她说道,“关心我?”
明芝重重地一点头。
徐仲九跟她越靠越近,“为什么?”
明芝觉得他的睫毛快拂到自己脸上了,痒痒的,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差点照出她来。她心口一跳,不敢再对上他的眼神,硬生生转过头,“还用说吗,我们是一起来的。”
不然呢。
明芝心中凄苦,你和友芝谈天说地,和我却是世事艰辛,生怕我不肯规规矩矩地做沈夫人。她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衣角上一个钮扣dòng,“总是得互相照应。”
“明芝,”他轻声叫她,“你知道我怕的是什么。”
她犟嘴,“怕我对可敬可爱的沈县长不好。”
说是说了,她不敢看他的面色。
徐仲九握住她动来动去的指尖,“在你心里,就这么看我,这么看沈县长?”
明芝有些后悔,沈凤书对她算是很好了,她这么说他,似乎很没良心。她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要不是徐仲九刻意地等她开口,可能完全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对不起,我不该语带嘲讽。”
她以为徐仲九会松开她的手,但他没有,他飞快地说了一句,“将来你会感谢我。”徐仲九如是想,才如是说。与其在家做一个战战兢兢的庶女,不如奋力一搏把钱财势力握在手中,亲qíng爱qíng这些都是空的,哪里比得上能掌控的权势。他一直觉得对明芝来说这条路比其他路好走得多,他会帮她尽快走得稳,然后也收取一点小小的回报。
明芝昏头搭脑地不愿意再想,她整个晚上都没睡着,此刻睡意来袭,简直站着都能睡着。
徐仲九一把抱起她,轻轻巧巧地往外走,“回去睡吧。”在走廊里他遇到刚洗好衣服的小月,大大方方地解释道,“二小姐刚才晕倒在地上,可能是贫血又犯了,我送她回房。”
小月以为是真,“二小姐有阵子没犯这病,没想到今天又犯了,可能是这几天来客太多,害得她连小睡的时间都没有。”
明芝怕被小月发现真相,不敢做声,闭着眼听徐仲九问小月都来了哪些客人,是男是女,做什么的。
“都是老爷生意上的朋友,来的是他们的太太,有时也带着女儿,她们的小姐们倒是和我家小姐年龄相仿。”
“二小姐喜欢见她们吗?”
“唉徐少爷,你还不知道我们二小姐的xing格,她是宁可独自呆着,也不喜欢跟人应酬的。”
明芝感觉到自己被放到chuáng上,徐仲九帮她盖上被子,然后做张做势地朝小月做了个嘘声。
小月拉上窗帘,两人慢慢退出房,把明芝留在了黑暗中。
第十五章
“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即使受过教育,和绣楼上长大的没多少区别,见了长得好些的男人就动心。”对于明芝的举动徐仲九心知肚明,但转念间还是改了想法,“她救过我的命。那天的形势,别说是个女人,大部分男人都做不到那样,也算是奇女子了。”
季明芝看上去跟兔子似的,没多少姿色,默默唧唧的又显蠢。然而兔子被bī急了要咬人,季明芝急了绝对是一把好枪,心稳手也稳。徐仲九以为她背着自己又练过,一问之下才知道全然是随机反应,连她也不明白是哪来的神准,只能说是老天给的本事。
“也许可以跟她保持长期的合作关系……”徐仲九此刻窝在一辆汽车里,因为身体不能动,所以只好在思想上尽力驰骋。他原先已经想好了怎么用季明芝,如今因了这事,决定可以对她再好一些。具体如何“好”法,他也已经有糙稿。
开车的人是阿荣,车子停在街角,斜对面的公馆建成已久,在寒风中跟灰色的天空如出一系,沉重中带着萧瑟。
冬天的黑暗来得快,徐仲九放下手上的杂志,从脚边抽出一把刀,慢条斯理地将之用布条缠在手上。缠好后他往布条上倒了点水,好让它紧紧箍住刀。做完之后,徐仲九轻轻掂了掂刀,感觉颇有份量,料定能砍罗昌海一个半死,顿时嘴角的笑意又多了三分。
从公园的事到现在,已足够徐仲九打探到罗昌海的消息。罗昌海颇得上司青眼,被委派南下采购部队需用的药品,帮忙牵线jiāo易的是他俩的gān爹。货物众多,分批发运,他也得以在花花世界多加停留。
药品jiāo易金额巨大,gān爹从中得了不少好处,所以把两人之间的争执当成孩子气的胡闹。既然是胡闹了,大人还是不要cha手的好,哪有不打架的兄弟。
阿荣跟着徐仲九吃喝玩乐,到该出力的时候并不退怯,承担了侦察和接应的工作。等徐仲九弄完,他启动了汽车,沿着马路缓缓向前驶动,不动声色地追上了前面一帮人。那帮人嘻嘻哈哈,刚从斜对面的公馆里出来的,大舌头似的嚷嚷着“传哥掉儿”。
徐仲九和阿荣耐下xing子听了会,终于明白他们在说女人该穿貂。
徐仲九推开车门跳下车,撒开腿直奔罗昌海,不由分说按住他就是一刀,热腾腾的鲜血有不少溅在他身上。然后,不管旁边的人怎么打他踢他,徐仲九就是不放开罗昌海,且痛且砍。直到远远传来巡捕的哨声,他才撒开腿开跑,在喊打声中跑到车边,栽葱似地猛地一下投到车里。
阿荣加大油门,一溜烟跑了。
徐仲九等回到饭店才发现身上又是血又是土,肩膀受过伤的地方隐隐作痛,但他并不在意。从容地洗了个澡,他换了身衣服去接明芝-他约了她去跳舞。他们去的不是普通的跳舞场,而是沪上一所著名大学办的舞会,对明芝来说算是见世面之行。
明芝穿了条新做的丝绒裙子,外面披了件大衣。
那大衣领上缀了一领毛皮,衬得明芝多了几分娇柔,可惜徐仲九看着就想到“传哥掉儿”,忍不住嘴角往上翘。明芝不明所以,但被笑得尴尬起来,揉着裙角闷闷不乐。她怀疑自己是近来是吃了火药了,动不动有把无名火,不是生徐仲九的气就是友芝的。
最近的日子实在好过,明芝每次无名火过后便要自我检讨,是否人xing贪婪,永远不能满足现状。她检讨过后就是心里默默赌咒发誓,告诫自己绝不再为同样的事qíng发同样的火。可不知为何,新鲜事跟雨后蘑菇般此起彼伏,这件事上想开了那件事又来了。
徐仲九把“传哥掉儿”讲给明芝听,只瞒下了砍人以及砍的是谁的环节。明芝听完也笑,还有几分歉疚,刚刚又冤了一把他,还好还没说出口。
“你以为我在笑你?”徐仲九是徐仲九,不用说也猜着了几分。
明芝现在胆大多了,来了个不出声就是不承认。
徐仲九摇头笑了,“别说你,我小时候刚回徐家,别人看我一眼我就以为他在笑我,别人说话我又以为他们在说我,打了好几场架,白吃了不少亏。等大一点,明白了,是我心虚,不敢把自己当徐家的少爷。我自己都不觉得是,别人更不当我是。到了如今,别人怎么看我,我睬他们呢。”
男的等大了翅膀硬了可以飞离那个家,女的呢?明芝苦笑了一下,她哪里听不出徐仲九劝慰的意思,男女有别,他再劝也没办法改变现实。
到了地方,明芝才发现徐仲九另一侧脸的嘴角肿了,难怪他来接她时推说迟到了,连屋子都没进,催着她上车。而车上昏暗,她没注意到他受了伤。
“我不去跳舞了。我本来也不喜欢跳舞,我们回去。”明芝一口咬定。也是她的真心话,她只是想跟他有机会单独相处。
“傻话。我托了人做你的介绍人,今晚多认识些大学生,玩得开心些。”
徐仲九把明芝jiāo给他托的人,自己在外头等舞会结束。他站在黑暗处,光亮的地方是另一个世界,无忧无虑,欢快明畅,不属于他。
“明芝那傻丫头见识过了繁华,想必不会甘心缩在乡下做一个土财主。”他沉吟着,又觉得好笑,明芝担心没人理她,他花了点大洋就帮她找到介绍人。甚至不用多花,别人听说明芝是有钱的小太太,立马表示了欢迎:有主的年轻女子,往往比没主的更受欢迎,不需要考虑供养,可以谈一场轻松的恋爱。没主的,万一将来其父兄找上门,便须承担相应的责任与义务,不得不收进。有主的没此项问题,身为人妇却不守妇道,谁都可以鄙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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