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男人,采买和杂工理解初涉人世的少年既好奇又略鄙夷的态度。往百花楼送了几天菜,明芝得到允许,在里面无声无息地逛了圈,一时半会的却没找到小金花的房间。唯一可以安慰的是采买拿了她塞的好处,格外高看她,自以为猜到少年人的心理,挤眉弄眼劝她什么时候晚上来好好乐一乐,所谓“人不风流枉少年。”
白日里看得清清楚楚,百花楼露出它脂粉后衰老的容颜。布幔污脏,楼道陈旧,还有没来得及打扫掉的垃圾处处皆是。明芝也不知男人在此有何可乐的,但对着采买的盛qíng邀请,她露出羞涩又不妨一试的微笑。
少年不是那种老手,第一次玩自然没有入港。
到了第二次,明芝才刚坐一会,就听到房外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远远往后面去了。
“是吴老爷来看小金花。”楼里的姑娘悄声说,“别出去,那帮人凶得很,个个有枪。”
明芝侧耳听了会外头的动静,不由自主地心头猛跳。
她定了定神。
一万大洋,沉沉地压下来,所有的不适突然消失,她听到自己沉稳的声音,“好大的阵势。”
不管来多少人,她也要试着闯一闯。
第四十七章
明芝紧紧贴着墙,和它成了一体,
男男女女放dàng的声音从小屋飘出来;空气香甜到了发腻的地步;yín词滥调,杯倾碟碎,然而在这里正应该任xing地寻欢作乐。
明芝如同守在网上的蜘蛛,缓缓放出六感凝成的丝线,感受周围的每一点动静。她甚至听到房内的各种窃窃私语,有见不得人的yīn谋,也有虚qíng假意的甜言蜜语。
每一样都足以击碎大家闺秀季明芝的世界,但对于一个杀手来说它们只是目标的背景。明芝冷静地守候适当的时机,她相信它总会来的。
终于开始安静,经过大半夜的放纵,酒jīng,大烟,女色,清醒的人已经没几个。
但明芝要的不是安静,她想他们乱,只有乱了才能趁火打劫。
她举起枪,稳稳开了数枪。子弹到处,楼道里放了汽油的酒坛子化成烈火,张大嘴开始吞噬古老的木结构房屋。
一分钟还是两分钟?第一个发现着火的人开始尖叫,百花楼乱了。
小金花的屋外,负责警戒的两个大汉没有擅自离开岗位。他俩商量了一下,其中一个守在门口,另一个走向着火的地方查探火qíng。当他走过转角,明芝迎上去,一头撞进他怀里,慌里慌张地嚷,“着火了!快跑啊!”
大汉没来得及给不长眼的小崽子一点教训,他心口一痛,整个人往后倒去,热血喷出。
一颗子弹夺去了他的命。
明芝抱头乱蹿,奔向小金花的门口,“杀人了!”
就在同时,她和留守的大汉都开了枪,只不过后者的目的在于威慑,而她则为了杀人。
消声器影响到she击的jīng度,明芝的一枪没能立刻杀死对方。他捂住胸口,蹲下开了第二枪。
对方没倒下,明芝迅速意识到不妙。在狭窄的楼道上没有躲闪的余地,她着地一滚,险而又险避开第二枪。
子弹擦着飞过,毫不留qíng削去明芝胳膊上的一层皮ròu。她没感觉到剧痛,倒像被烧红的火筷子烫到。她一骨碌爬起来,灰头土脸和对方又对she了一枪。万幸的是对方中的第一枪虽然没有让他瞬间毙命,但造成的重创导致他的第三枪毫无准头可言。
明芝大踏步向前,一枪打在他太阳xué上。捡起他的枪,她一脚踢开房门,凭感觉往chuáng那边左右开弓双枪连发。
女人的惨叫夹在枪声中。
打光弹匣内的子弹,明芝缩到门外。
只一秒,子弹呼啸着冲出屋门。
明芝沮丧地意识到,失败了。她杀了一个无辜的女人,却没达到目的。眼看有人穿过浓烟往这奔来,明芝不敢停留,她咬咬牙翻身跳下二楼,从后门溜出乱成一片的百花楼。
在黑夜中夺路狂奔,明芝乱七八糟想到许多,比如退回定金,她做不了这件事,再比如,她杀了一个女人。不管从前杀过伤过多少人,明芝并没有太大心理负担,不是她杀他们就是他们杀她。她甚至有小小的得意,他们是男人,却输在他们的长项上。但这一次,……
大概发生得太突然,后面没有追兵,明芝确定后才放慢步伐。
这时胳膊的伤处开始作痛,她摸到一手腻滑,想来是伤口出的血。
明芝长长吐出一口气,要怪就怪这世道吧。
吴啸雄果然没死,小金花果然死了。第二天明芝跟往日一样去送菜,听厨房的人在议论。昨晚的事从头到尾五分钟不到,混乱中谁也没看清出手的人长什么样,两个负责警戒的也许知道,可他俩当场死翘翘。
“我?”明芝斯文地笑笑,“家里有事,我早走,倒是没赶上热闹。”
采买不信,“是遇上的姑娘不够好?下回老叔给你介绍个好的。现下还有一事。”百花楼着火,又被吴啸雄领着砸了一气,准备停业修葺,个把月里大厨房不用开伙,用不着送菜。“到时老叔再找你。”
明芝唯唯诺诺,竖起耳朵听到他人在议论。
吴啸雄搁下话,让百花楼给小金花做一场法事。
采买也听到,摇头叹气道,“早死早投生,小金花来世看看好,投个好人生。”他朝闲聊者瞪眼骂道,“你们两个赶紧闭嘴,小心祸从口出,被拉上山做了土匪。”
明芝在街上转了一会,又去寺里上了把香,见知客堂上果然挂着写了百花楼的木牌,是七天后替小金花做超度的。虽然不知道吴啸雄会不会来,但好歹算个指望。
但怎么样又得七天,明芝心生烦郁,又怕自己落了吴啸雄的眼,也不敢在外头逗留,买了些必需品便回去。
她昨晚回去得晚,伤口胡乱包了下,今天又起早送菜,胳膊上又涨又热,拆开一看果然在发炎。
绷带、消炎药粉是早就准备好的。明芝开了瓶消毒药水,忍痛仔细冲洗伤口,再倒了层消炎药粉。这些都还好,到包扎的时候,光用单手就有些不方便。
“我帮你?”
明芝抬头,见徐仲九不知在那站了多久,估计都看见了。
她默不做声,伸出胳膊,是同意他动手的意思。
徐仲九手势轻柔,包扎完他打了个对称的蝴蝶结。
明芝举起来看了看,倒有些好笑。
徐仲九在明芝额头上一探,她在微微发热。他皱眉问道,“吃药没?”
“吃了。”
“要小心,弹头有铅,容易感染。”
“嗯。”
见徐仲九yù言又止,明芝又有些想笑,“说吧。”
他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于是明芝突然觉出,她的手变粗了。
“明芝,我们回去。”
“回哪里?”越过徐仲九的头顶,她看向院子,那里的丝瓜藤见风长,已经爬上架,颤悠悠地开出了一朵两朵的huáng瓜。不消有人浇水施肥,有老天爷的雨水和日光,它自会长大。
明芝收回视线,清清楚楚地又说一遍,“回哪里?”
徐仲九轻轻捧起她的脸,让她看向自己,也清清楚楚地说,“回家。”
明芝嗤笑一声。
“我送你去上海。我gān爹是上海滩能发话的老头子。有他护着,没人敢找你麻烦。季家沈家的人你都不用怕,只管安心在上海住。那里有最好的西餐,最好的百货公司,你高兴的话可以去念书,不念书也有别的好白相,去公园,跳舞,吃茶,看电影。”
“他为什么要护着我?”
“你是他gān儿媳妇,当然要护着你。”
“我们结婚?”
徐仲九毫不犹豫地一点头,“当然。”
“那你在哪里?”
“我回梅城,gān爹让我收那里的地,越多越好。”
“就是为了这个你才来?”
“开头是为这个,现在不止这个。”他握住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在他的脸上摩挲,“我也想做点事,为国为民的。”
明芝唇角一弯,“跟大表哥学到了。”
“明芝,你放心,我不敢动手脚。我怕了你。”
明芝视线的余光里看到几只麻雀落在院子里,在地上没啄到食,又扑拉拉飞到屋檐上。她摇了摇头,“可我不愿意。”
“明芝!”徐仲九不知不觉加大手上的力,握得明芝微觉痛楚。他立马察觉到,把她的双手合在掌心中轻轻揉搓,“你想要什么?”
“自由。”明芝轻轻一笑,“我不能离开家里那个笼子,又进你的。我现在做的都是自己想要的,”她从他的手掌中伸出手,拍拍他的脸,亲亲热热地说,“与其被你关起来,不如我关着你。”
徐仲九急道,“要是死了就什么也没了!”
明芝站起来,边收拾东西边说,“没了就没了,反正人人都会死,重要的是要活得好。”
徐仲九想说他可不这么想,也不愿意陪着她这么过。但是,他终究没说。
明芝想起一件事,“你说离开梅城别人会追杀你,那人是你gān爹?”
徐仲九没jīng打采地说,“又不是我自己想离开,他怎么会杀我。”
明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他要杀的人是我?坏了他的好事。”
徐仲九满不高兴,“有我在,他怎么会杀你。”
明芝愣了愣,原想说“在他杀我之前我先杀了他”,想想又收回去,“那多谢你。”她本是心qíng沉重,和徐仲九说了一席话又有些高兴,不管天不管地只管胡思乱想:我杀人放火,哪怕现在就死也赔不过来,怎么算都是死有余辜,所以死了没什么可惜。
这样一想,她越是轻松,忍不住去逗闷闷不乐的徐仲九,“大表哥整天想铲除恶霸地主,你收那么多地,不是跟他作对?”
“收的地又不在我名下,跟我何gān。”
“你gān爹知道不?你一边帮他做事,一边又做沈县长的小弟?”
徐仲九抱膝背转身不理她。
明芝更是好笑,到午饭时盛了满满一碗饭菜递给他,“不用理我,这是陌生女人给的,不必领qíng。”
徐仲九接过碗,听她取笑自己不由也是一笑。他想他真是糊涂了,难道嘴上便能争出个高低,反正到时如何做还不是看谁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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