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恨恨地往明芝腿上踹了一脚,要不是她,现在他还是年轻有为的县长,季家的乘龙快婿,哪可能被土匪追得丢了大半条命。
这一脚倒踢醒了明芝,她缓缓睁开眼。看出去是天,周围是糙,头边嗡嗡飞着一圈黑压压的蚊子。
“怎么了?”明芝摸了摸头,头部被撞出一个大包,也许不止一个,血倒是止了。
“土匪抢劫。”徐仲九简短地告诉她,他的鞋在逃命中丢了一只,现在大脚趾钻心地痛。他顾不得仪态,一屁股坐在糙丛里,脱了袜子查看。大概碰在石头上,大脚趾的整个指甲不翼而飞,留下血ròu模糊的甲chuáng。
徐仲九扯了点糙叶,放在嘴里嚼烂,然后把嚼出来的渣糊在脚趾上。套上袜子,他问,“能走吗?”
明芝半张脸糊满血污,人不人鬼不鬼地点点头,“走吧。”
徐仲九对她一扯手上和脚上的链条,没好气地说,“帮我解了。”奔跑中他哪顾得了其他,手腕和脚踝的皮都磨破了,又红又肿,活像戴着四个ròu做的圈。
明芝东张西望片刻,没找到行李箱,摇头说,“钥匙不在身上。”
徐仲九也知道。他想了想,觉得还是没胆子回去找行李,只能找到集市再想办法。
“走吧。”他没jīng打采地走在前面。
明芝走了几步又开始吐,徐仲九听到呃呃的声音就难受,“能不能忍着点?没吃东西,能有什么吐出来?”
明芝每走一步都觉得脚下的地在摇晃,跟船上似的,晃得她晕头转向直反胃。她倒希望此刻胃里能有点食物,gān呕更难受,喉咙口一阵阵酸溜溜的刺痛。
徐仲九用手搭在额头,视线所及之处没有丁点人家的迹象。只有东倒西歪的杂树,齐腰高的野糙,连飞过的小鸟都纤瘦得很袖珍。
他们落到了穷山恶水。
徐仲九深深叹了口气,“对不起。”越是这种时候,越是只有齐心协力才能度过。他一拐一拐走过去把明芝拥入怀中,“对不起,我刚才语气很差。”
徐仲九骂骂咧咧,明芝不觉得什么,反而有点高兴-早知道你不是好人,瞧,露出真面目了吧。然而他这么过来和声细语,她莫名其妙地鼻子一酸,热泪冲进眼眶。她拼命睁大眼睛,妄图收回那些泪,但只是徒劳,两行泪爬到睫毛尖,扑簌簌掉下来,几乎没在面颊上停留。
她硬着声音,“没事,我们快走。”
漫无边际地走,没有人烟,继续走。
前方一阵悉悉声,徐仲九停下脚步,一把拉住明芝挡在她前面。
从糙丛里钻出来的人也是同样想法,瞬间两边无声对峙。
也就是数秒,两边的人同时放下心,“你们是……?”
对方的三个人是正规军的打扮,正是刚才逃出来的卫士。
徐仲九告诉他们,他是江南一个小县的代理县长,和明芝无意中落入歹徒手中,被挟持到这里。对方听完互相看了眼,“沈团长从前是不是在那边做县长?”“那地方好像叫梅城?”
“对对对!”徐仲九大喜过望,“你们认识他?他是我上司。”
对方一拍大腿,“啊哟,怎么错过了?他留在长沙没过来,否则你们就能遇上。”
明芝已经确定,那天不是她一时眼花,在大雨街头独行的就是沈凤书,只是不知道何以他放下公务,跑来了这里。而吴啸雄死后处理城中乱相的手笔,可不就是他一贯的作风,qiáng硬而理xing。不管他此来目的,明芝很肯定地知道,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沈凤书生气之余还会加以惩戒。
她沉下脸,气鼓鼓地想,哼!我怕他什么。
一时之间,明芝镇定地想出十条八条办法,条条办法的尽头都是:谁也别想管住我。
徐仲九几乎能听到明芝磨着后槽牙的声音,他若无其事继续跟对方寒暄,顺利摸清对方的身份。原来他们是一位老督办的卫士,这位姓谢的老督办是讲武堂的出身,少年时是北洋新军的什长,后来加入革命军,屡建战功,任某部第二军军长。谢督办也是沈凤书的长官,对这名心腹爱将大力提拔,更在沈凤书受伤后再三动用关系,替他谋了政府一职。
卫士苦着脸,“老将军被土匪掳了去,我们也不知道如何才好。”
按理抛下长官遁逃是犯了军纪,但徐仲九劝道,“己方势单力薄,你们不逃出来岂不是白白送在里面,连个传送消息的人也没有。”
听君一番话,样样有道理。卫士们顿时放下包袱,“对,我们赶紧报信通知人来救。”
明芝见他们说得热闹,微微好笑,也不知道多久才能走出去。想必匪徒抓人去也不是白养着,该换钱的换钱,换不到钱的斩了,如果等他们通知人来救,恐怕老将军早没了。
徐仲九眼里扫到明芝的冷笑,就当没看见,跟卫士们依旧有说有笑。等傍晚找到一处地方休息时,他笑眯眯凑到明芝那里,“你细心,帮我看看背上,总有点痛。”
明芝原以为他来说救人的事,心里防着他,但又觉得哪怕说了也没关系,回他不行就是,没想到他提都没提。
徐仲九撩起衣服露出背脊。
明芝吓了一跳,他背上密密地扎了无数个血dòng,有的仍嵌着小石子,也不知道这一路他怎么忍下来的。
这个人哪……她百味杂陈,简直不知道如何说他才好。
第五十章
一边是留恋着不肯离开的夕阳,另一边月亮无声无息爬上天际,是蓝色背景上一圈半透明的白。
明芝蹲在山涧边洗手。她在徐仲九背上取出七八枚小石子,沾了两手血。
涧水很浅,也算不上清澈,但经过半天的跋涉,一行五人包括明芝在内已经多次数落过这荒山野岭,所以此刻也没有特别的嫌弃。她饿,要是来头láng,更应该担心生存问题的是láng,因为它面对的是五个饥肠辘辘的人。
明芝的胃里有类似糙根树皮的东西,是徐仲九找到的,他说能吃,带着头先吃。但那算不上正经食物,所以明芝还是饿,她觉得现在的自己能吃一整只酱鸭。
他们在宿营的地方生了火,烤着挖到的根jīng类植物。青烟飘来飘去,明芝的肚子咕咕叫了几声,对徐仲九往日净坛使者般的执着多了几分理解,饿过才知饭香。
四位先生那里突然很热闹,她好奇地看过去,原来糙丛中蹿出一只兔子。一大块活的“ròu”在地上跑,招得“人láng”们眼里出了火,齐齐跳起来打算留下这份饭。
经过一下午的相处,明芝和徐仲九已经基本了解三位卫兵的个xing。谢将军是个宽厚的长官,他的卫兵们全是二十出头的青年,一个个xing格活泼爱说爱笑,但说到当兵的本事,实在算得稀松寻常。此刻他们仨拿枪去打兔子,只听枪声未见兔倒,要不是有徐仲九在那里不停围赶,那只被烟熏出来的兔子说不定又跑回糙丛深处。
眼见明芝闻声回来,徐仲九请卫兵之一把枪给她用,“她枪法好。”
明芝看了徐仲九一眼,出门前她做了条有许多口袋的宽腰带,枪和大部分钱都放在里面,外面还紧紧缠上几圈布。她猜他是知道的,毕竟衣衫不厚,一摸就摸得到。他没拿走,是因为太匆忙来不及,还是不愿意乘人之危,那就不知道了。
卫兵和徐仲九已经打得火热,并不怀疑他的说法,把枪塞给明芝,自己学徐仲九拿着树枝防止兔子逃走。
可怜的兔子跑到哪里都有人,吓得变成灰色的闪色,一溜烟地东奔西突,最后死在明芝的枪下,成了被烤的一道菜。
瘦、柴、老,还有股土腥味。
三个卫兵和明芝再饿,毕竟一天半天的还受得了,仍保持着正常的口味。尽管兔子做了他们疗饥的牺牲品,但还是得到了以上评价。只有徐仲九毫不介意,是四人中吃得最多的那个。
吃完他舔舔手指,“再来一只就好了。”
卫兵宣称等回家要请徐仲九和明芝去吃席,jī鸭鱼ròu都不能少,还得再来两坛子酒,叫上几个清倌人。他们以为明芝是个小兄弟,嘻嘻哈哈跟她开玩笑,说像他这样清秀的模样,倒是吃亏,不知道是他玩人还是人玩他。
明芝斜了一眼徐仲九,后者笑微微地朝她一点头,是个“随他们说去”的意思。
晚上山里冷,明芝最终还是和徐仲九靠在一起睡。
“光知道吃。”她耳语般送出话。等卫兵们和沈凤书会合后,她做过的事就全bào露了。不然,说不定沈凤书还不信火烧仓库是她做的。
“你可以不接。”徐仲九的声音在唇齿间若隐若现,明芝得竖起耳朵才捕捉得到。
可她饿得很,顾不得以后,只求现在有口东西吃。
“你太自私了,说下手就下手,也不管我怎么想。当然是我先不对,我喜欢你,不停去撩拨你。可我不是答应你了,就两年你也不愿意等。”与其说是控诉,倒不如说徐仲九的自言自语,“你明明知道我真心想做点事,难得遇到沈县长这样的。就算我坏到家,也佩服他是条好汉,他是真正考虑民生的人。”
明芝始终没有声音,就在他以为她会沉默到底时,她才开了口,“不这么做,过两年你真的会带我走?”
他不说话了。
第二天天擦亮的时候明芝睁开眼,发现自己蜷缩在徐仲九的怀抱中。如同保护婴儿般,他从背后把她拥在怀中,一手护着她的额头,一手抱在她肩上。他温热和缓的呼吸,就在她耳边。
昨晚的火堆还有一小半在燃烧,山间弥漫着淡淡的雾气,明芝睫毛上凝了露水,沉重得一眨一扑悉。然而她的心qíng很平静,有种做决定后的轻松,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他,欠的总要还,不如趁自己还得起的时候做。
下午,五个人跌跌撞撞翻过又一个山头,总算到了有人的地方。
徐仲九找到村里的锁匠砸开锁链。明芝就在旁边,但没有阻拦。
磨破的地方有些化脓,红白紫青,堪称五彩斑斓。徐仲九弄了一大碗温盐水,找了块gān净的布细细擦拭,再往伤口上倒些洋油灯里的洋油,包扎好就当治疗。
三个卫兵在村长那里磨了半天嘴皮子,没使不出狠劲,结果什么帮助也没得到,恹恹地回来。
这在徐仲九的意料中,他心道真是没用的家伙,你们手里拿的是什么,烧火棒?
但既然已经临时结成救人的同盟,徐仲九只说先歇口气再想办法。
他们吃了一顿饱饭,没有肥jī大肘子,蒸腊鱼、小炒ròu还是有的。明芝舌头都辣麻了,一气灌了两大碗米酒扒了两碗饭,仍然收不住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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