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嘭地被打开,明芝防备地转过身。
不是徐仲九,是一个陌生的男人,高而胖,满脸络腮胡子,浑身酒气。
明芝瞳孔莫名缩小。她记起这人是谁,关在斜对面的一个囚犯,经常高声大气骂粗口。
他怎么会来这里?
她警戒地退后。
那人咧嘴一笑,“大小姐,看来你真的忘记我是谁。”
明芝微微垂下头,是温顺无害的姿态。
对方哈哈大笑,“别装样,你一进来我就认出你,当初在松江拿了把枪打伤我好几个弟兄的不是你?”他bī近一步,“你坐在徐阿九车上,一枪一个,打得很高兴吧?”
明芝又退一步。
“我怕搞错,特意请朋友打听过,没错,就是你。”他怪笑一声,“怎么,得罪了徐阿九,进来住得开心吧?没想到遇到我?收拾不了他,先拿你寻开心!”
明芝记起来了,很久以前,她傻头傻脑以为,和徐仲九共过患难,他会选择她。
心被狠狠地抓了一把,明芝知道,她一直愚蠢而无能,她掏出来的心肝肺从来没人稀罕。
罗昌海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步步紧bī,“看你的样子,多半早就被他玩腻。我被他关在这里,勉为其难接收他穿过的破鞋。”
明芝退了又退,终于退无可退。
罗昌海嘎嘎怪笑,捉小jī般扑上来。
她往下一缩,躲过他的这一扑,同时一个箭步蹿到他身后,挥动刚抓在手里的木棍,朝他脖颈间重重打去。
木棍应声而断。
罗昌海摸摸了后脖,毫不在意地大笑,“挠痒痒么?”他yín声dàng调拿明芝开起玩笑,“侍候好了我,等我出去帮你找回场子。”
明芝见这么大动静都没人来过问,心知今天算是落入险境。与其被面前这人侮rǔ,她宁可死了算了。因为正值黑夜,她对徐仲九的怨念,也达到从所未有的高峰,甚至开始怀疑他是否有意断送她,为了不动声色除掉她这个麻烦,把她和他的仇人关在一起。
但一念之间她自己又否决这个可能,徐仲九大可以一枪打死她,把她随便一扔也不会有人出来替她声张。他的辣手,她又不是没见过。
仗着身段灵活,明芝在室内转起了圈子。但罗昌海始终堵在门那边,这样下去早晚她的力气会耗尽,事实上她也已经气喘吁吁,喉咙口一阵阵的直冒血腥气。
罗昌海居高临下,按虫子般按住明芝。
明芝心跳慢了半拍。她是有意趁自己还有力气时让他近身,但没想到他扑下如山倒-她很有可能弄巧成拙。
幸好这人完全没把她当对手,伸手便去扯她的衣衫。
明芝集中起全部力气,弯起右膝给他下身来了猛烈的一下。
果然,罗昌海惨叫中条件反she地去捂裆部。她趁机滚开,跳起来直奔门口。
手刚摸上门,明芝背部被什么咬了似的火辣辣地一痛,是罗昌海挥出的鞭子。
就在一顿间,他踹出一脚,正中明芝的后背。
明芝腾云驾雾般飞起来,啪地撞上门,颓然滑下。
罗昌海饶有兴致地走过去,伸手在明芝长腿上一摸。他还没玩过这么够劲的妞,徐阿九果然口味独特。
明芝勉qiáng抬起头,是泪汪汪的样子,“求你放过我,我知道徐仲九的秘密,他杀过人。”
罗昌海觉得极其有趣,笑呵呵解开衣服给她看,“还用你告诉我?他连我都杀,要不是老子命大,早被他捅死了,不然我也不能在这里吃牢饭。”
明芝抹了把汗,“他还杀别的人,我有证据。”
罗昌海心里一动,“他还杀了谁?”
明芝连滚带爬地坐起,背上疼得跟火撩一样,连带着肩膀腹部都痛。罗昌海看在眼里,知道她有意拖延时间,但并不放在心上,一个小女人,还能逃过他的掌心。
明芝揉了一会腰,突然抬起头,“谁来了?”
罗昌海没听到脚步声,但也说不定有谁出来多管闲事,毕竟明芝也是重点照顾对象之一。他打开门,往外面探头看去。
明芝装了弹簧似地跳起来。她抓住门,狠狠地推上去,把罗昌海的头夹住,同时抬起脚,一下两下三下……拼命地踢向他的软裆。
罗昌海倒没防她还有这下,眼冒金星之余痛得五脏六腑都在抽。他大吼一声,硬是推开门,反身一拳砸在明芝的腹上。
明芝又是一阵腾云驾雾,整个人飞撞到墙上才停止。
喉咙口有什么冲上来,她一张嘴,喷出一大口血雾。
她觉得自己的肋骨大概全都断了,所以才会这么疼,所谓拆骨,无非如此。
但事qíng还没结束,罗昌海红了眼,恶狠狠地再次扑过来。
明芝抓起身边的椅子,把所有的不甘心都集中在这一击。
在罗昌海挥下拳头的同时,她也同时挥出椅子。
在木片乱飞的同时,明芝呼出一口气倒在地上,她是真的累了。
门终于开了,外面有人进来,“啊呀老罗你玩得太过。”那人过来搭明芝的脉,“糟了,要是死了我没法jiāo待。老罗啊,你跟徐老九都是我兄弟,你也不能让我太为难。”
明芝被人抱了起来。
即使受了这么重的伤,她始终没晕,清清楚楚知道自己被抬上车,被送去医院。
午夜,护士去拿药,躺在病chuáng上的血人挪开氧气罩,拔掉针头,艰难地爬下chuáng,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第五十六章
明芝踉踉跄跄走在夜色里。
她没有去处,生她养她的家不能回;沈凤书那里,她好不容易才不亏不欠;而徐仲九,她现在还不能想。
她浑身上下都痛,腹部更甚,一阵阵热流淌下来。但比起死,她更怕回到那里。
她想她是宁可去死的,反正什么也没有了,死不足惜。
家里的佣人吵架时经常说“huáng浦江没装盖子,你去跳啊”,现在她正朝那里去。哪怕是用爬,她也会爬到。
要是还有钱吃点东西就好了。
餐馆虽然已经打烊,霓虹灯却仍在闪烁。明芝记得自己和父亲在这里吃过饭,两菜一汤,汤是腌笃鲜,菜是jī头米炒虾仁和清蒸鲥鱼。父亲平时对她不苟言笑,但菜上来的时候却亲自动手,给她舀了一大勺虾仁。
虾仁是河虾剥的,清淡鲜美。
她大大地咽了一口口水。她属于不馋的人,就算小孩子时忍不住,经过十几年的教养,早就懂得在餐桌上不可以总挟一盆菜,也不会多吃。
季家的厨师很会做菜,哪怕普通的炒时蔬也比外头的好吃。大师傅自称是他加的盐恰到好处,不多不少,刚好吊出蔬菜本身的鲜头。
明芝想到初chūn时分的蔬菜,忍不住又直冒口水。她刚吃素的时候每天都觉得没吃饱,要偷偷在外面买素点心吃,但时间一长就习惯了。清明前的马兰头、荠菜、枸杞藤,样样都好吃,拌香gān,再淋点麻油,香喷喷的。
不过女子的胃口总是小,她就不明白徐仲九怎么能吃那么多而不撑着。
明芝心口一痛,她现在还不能想他,一想就没有力气。
舞厅刚刚散场,红男绿女嘻嘻哈哈涌出来,上各自的车。
有人轻轻哼唱,“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的心也碎,……我的肠已断,我就只能去闯祸……我不管天有多高,更不管地有多厚……只要有你伴着我,我的命便为你而活……”
明芝被他们挡住路,半蹲在路边,此刻听到这熟悉的歌曲,不由抬起头去看唱歌的人。那是位年轻的小姐,声音清脆娇柔,穿着条时髦的跳舞裙,她转了个圈,侧头问身边的男人,“要是我真的闯了祸,你会怎么样?”
男人搂住她,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话。年轻的小姐哈哈笑起来,摇晃着他的胳膊,“詹森,我实话告诉你,昨天我告诉你妹妹,我正在和你jiāo往。她说要告诉你们的母亲,我算不算闯祸?”
明芝记得,这年轻的小姐姓胡,她家里开家杂货店,经常跟在百货公司家的小公主旁边。原来经过那么多事,时间才过去两年,胡小姐还没找到合适的婚姻对象。
詹森仿佛生气了,不耐烦地拉开车门自顾自上车。胡小姐生气地直跺脚,但夜已深,实在不是大发娇嗔的好时机,她还是跟着他走。
明芝刚要站起来,另一批人涌出来。看见其中的一个,她连忙蹲回去,把脸埋在膝盖里,免得被那人发现。
“哪里来的小瘪三,滚!好狗不挡道。”
“火气别大,又不是小年轻,少动无名火。”那人温言细语哄着男人走了。
看着他们的背景,明芝很佩服她,短短一年她卷土重来,看样子已经有了新的人。作为亲母女,明芝丝毫没遗传到她的本事。
旗袍的衣角拂过明芝的手,那人放下两块大洋,“去找个大夫看看。”
她说完就走,明芝拿起钱,感觉到身边的虎视眈眈,那是常年驻扎在那的乞丐们。
明芝缓缓站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目光到处,他们收回视线。
死之前,要吃点东西。
有了钱,明芝更是大大咽了一口口水。她觉得冷,和很饿。
即使是一碗小馄饨也好,她知道街头巷尾会有这样的摊子。
明芝看到灯光,却终是没有吃到东西。
她是被臭味熏得醒过来的。
明芝睁开眼,几乎以为睡在了垃圾堆。大概来说,她躺在一个糙席编的窝棚里,旁边有两双亮闪闪的小眼睛,而门外,假如那也能算门而不是狗dòng口,一个大嗓门正在和另一个大嗓门用方言吵架。他们的方言宏亮而带环绕效果,让她的头片刻间嗡嗡dàng起回声。
“娘-她醒了!”小眼睛同时扯开嗓门大叫。
明芝差点没被他俩的声音轰倒,幸好,有臭味撑着,她想晕也不行。
外头的一个大嗓门停了战,钻进窝棚。
经过一阵呜哩哇啦的对话,明芝知道自己被这位大娘救到了她家的窝棚。大娘自顾自地说了许多,她是收垃圾的,家里没男人,只有两个小崽子。凌晨她在路边看到明芝,便把人带了回来。
“姑娘,你这是小月子了,得躺一个月养着。你家人在哪里,我去叫他们来接你。”
明芝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钻下去。
然而粗心大意的大娘仍然扯着她的大嗓门,“啊哟我的乖乖,你什么都不懂,难道还没嫁人有了私孩子?!啊哟哟作孽啊,你到底gān什么的?我看你身上全是伤,不会是被男人打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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