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角色_三十三【完结】(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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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芝的右手始终cha在腋下靠体温勉qiáng维持灵活度,头脸冻得将近麻木,思绪倒是灵活:等回到上海,可以打着收容的名头多招几个读过书的。从前也有此念,然而她是野路子,凡既有头脑又有文化的到底不肯俯就。至于动了歪脑筋的,明芝又瞧不上,所以直到现在,得用的读书人也就卢小南而已。

  但什么时候能回上海?

  明芝不知道。所谓无知者才无畏,窝在南京城里这些天,她对敌人知道得越多,心qíng越沉重。固然牺牲者英勇,可有些牺牲……委实冤枉。她相信大表哥,也相信徐仲九真有几分报国心,却无法相信由上而下的大部分人。也是知道得太多,她没办法相信那些托她押货的、养小老婆的、爱赌的、无胆无勇比部下先跑的。

  不过想归想,明芝并没太放在心上,那么多人替国家着急,轮不到她这个捞偏门的“商人”呕心沥血。把沈凤书送到重庆,从那出发去香港和宝生他们会合,把初芝和灵芝安顿好,她还有不少得cao心的事,总不能坐吃山空。

  泥水噗噗哒哒溅在裤腿上,不是好天,但总算事qíng可以有个了断,明芝心qíng不错。沈凤书是好人,可每天要对着他的这种日子,着实有点难熬。除非哪天像徐仲九,修炼出一颗金刚不破的没皮没脸心,大概她才做得到坦然,不然还是少见、甚至不见来得好。

  明芝在心里对“不见更好”深深点了个头。

  沈凤书不知道明芝这么个打算,他在黑暗里努力控制不失去知觉。晕过去的话他倒是省事,可别人怎么办,扶活人好歹要比拖死人省力。晕厥本是身体对人的保护,如今被他硬是卸掉,大脑也很gān脆,由得他承受任xing的后果-痛!

  沈凤书死去活来无数次,车终于停在一个山凹,小钱和小孙扒出一条fèng,从死人堆中把他拉出来,赶紧给他换衣服。为怕头发留有戴军帽的痕迹,明芝早替沈凤书剃了个头,现下是薄薄一层短发。露在风雨中片刻,他冻成了青白色,只比车上的死人们多半口气,刚够吐一声道谢。

  小钱和小孙知道面前的人是教导大队的军官,受伤被困在南京,敬重之余只差没把沈凤书当瓷瓶,小心轻放一边一个扶着他就往山窝里蹿。明芝远远缀在后头,有时见不到他们仨,慢慢走着又有了-路线早就定好,连沈凤书她都把沿路的标示点细说过。救的是他,他自己要想活,哪怕别人都死光他自个也该爬到江边。

  原先的计划是先找个地方藏起来,但两青年头一热架着人往前冲,不顾头不顾尾的。幸好他们的运气不错,天气的关系,侵略者们也比前阵子懒散,竟大白天的没遇上人。奔出十来里后,神经略为松弛,两人才觉出疲惫和饥饿。被汗打湿的衣服冷冰冰地贴在身上,他俩齐刷刷打了个寒战,觉得要是再不来点热食,决计撑不下去。

  经过商量,由小孙守着病人,小钱去找生火的枯枝烂叶。这一路走得沈凤书昏天黑地,老命又去了些,他俩的话语断断续续传进耳朵,却没凑出完整意思。刚被放在地上,他头一歪终于失去了知觉,由着他俩折腾。

  明芝遥遥见到停下便急了,三步两步赶上,几脚踩熄刚点着的火,又一脚踹翻小钱。

  找死也看看时辰!这里没遮没掩,烟火招来日本人怎么办!

  明芝压低嗓子,把两人训成了狗。

  小钱和小孙垂头丧气,跟着明芝每人吃了半只硬梆梆的杂粮馒头。杂粮馒头用配给面做的,主要成分不明,没滋没味也算了,居然还混着点砂子,磨得牙滋啦滋啦的响。三个人对侵略者的仇恨不约而同地又加深一重:要给他们占了去,以后还有好日子吗。

  歇了这么会,小钱和小孙站起,腿肚子不由自主打颤,胳膊也像长出一小截。明芝铁石心肠,让他俩轮换背不醒人事的沈凤书,自己仍然游走在前后左右。此时风雨大了,山野间茫茫一片,他们被淹没在杂树荒糙间,踉踉跄跄,跌跌撞撞。明芝也好不到哪去,两只鞋各带斤把重的烂泥,深一脚浅一脚有多láng狈便有多láng狈。

  明芝舔舔唇上的雨水,突然生出无名怒火,还非把沈凤书带出去不可!她倒要看看,是她的命硬,还是胳膊扭不过大腿,天意要让她孤苦劳累。

  想是这么想,明芝更提起十二分小心,只为他们绕来绕去,终于还是走到最难的一段。前方是日本人的驻防点,布有一个连的人马。不过,也许老天收到她怨气冲天的牢骚,营房虽然有灯火,留守的人却不多。而且,从喧嚣来看,那帮鬼子已经喝醉,叽哇怪叫的笑声轰轰地传出老远。

  明芝赶上小钱和小孙,接过沈凤书让他俩休息片刻。那两青年累坏了,反正早就滚得跟泥人似的,当下顾不得脏,把脸贴在地面直喘气。明芝来不及管他们,低头查看沈凤书,好在他气若游丝,人却是清醒的。明芝掏出事先准备的蛋糕,小心翼翼喂给他吃。

  然则沈凤书连咀嚼的力气都没有。他头侧着,眼睛半开半闭,想是想说声抱歉,无奈就是做不到。明芝也不废话,把蛋糕嚼成糊,一点点再喂给他。兵荒马乱找到的这点蛋糕,跟上海高级西餐馆的没法并提,可和杂粮馒头一比,简直是人间美味。

  明芝又立下一个誓愿,等到了香港她要把所有好馆子都吃个遍,什么奶油小方黑森林,什么jī头米炒虾仁清蒸鲥鱼。她平时不大讲享受,厨房准备什么吃什么,路上冷水就馒头也能一餐。她怕自己活得太好会怕死,可现在,此时此刻她才想起来,也不是没有过好日子。

  小钱“咦”的一声,抬头看向明芝,又看了看小孙。

  风送来的除了小鬼子的怪腔怪调,分明还有女子的呼喊哭泣。

  ***

  雨停了,夜幕乌里泛红,是打算攒一场风雪的模样。

  小钱gān了半个月粗活,手掌脚掌长满冻疮,跌倒滚爬时不觉得,静下来开始发痒。挠着居然破了,他把流血的手按在裤腿上,两只眼睛仍然呆愣愣盯住明芝。他和小孙受过半年的训,用枪开车电台样样都学。还没jīng通,学员们被全部拉出送上前线,牺牲的受伤的不计其数,他俩安安生生活到现在,既惭愧又窝着把火,这会随着哭喊那把火越烧越旺。

  谈不上保家卫国之能,杀几个日本鬼子总可以吧。

  然而明芝连眼都不抬。

  小钱垂下头,手上的血已经止了,冻疮也不再作怪,整个人被风chuī成一根冰棒。许多理由撞进脑海:他们的任务是救沈凤书,来不及也管不了闲事;没有武器,如何对付荷枪实弹的鬼子;救得了一个救不了一群,乱世老百姓命如飘萍,唯有大局为重才能谈其他。

  可是……

  风中传来一声尖厉的惨叫。

  冰凉的水滴“叭”地落下,小钱用手背狠狠擦去这没用的东西,腾地坐直,“你们走,走了我去救人。”小孙缓缓爬起来,“我和你一起。”飞蛾扑火也罢了,就怕惊动敌人招来搜捕,只有等明芝和沈凤书走后才能动手。

  出乎他俩的意料,明芝点点头道好。两人同时松口气,要是明芝用命令压他们,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办了。越是这样他俩越内疚,倒是明芝淡淡地补了句,“多谢你们送到这里。”

  小钱不敢看沈凤书,别转头扭扭捏捏低声道,“我们对不起徐主任的培养,辜负了……”话语未完,他眼前一黑扑翻在地,失去了知觉。而小孙惊叫还未出口,便被明芝一腿砸倒,无声无息晕了过去。

  明芝补了两刀,这才扶起沈凤书。她半蹲在地,托住他大腿,借站起的冲劲把他又往上送了送,然后抬头辨了辨方向,迈开步高高低低往前走。与此同时,营房爆发出怪声大笑,各种声响混在一起,地狱也不过如此。

  再走一个多小时,明芝听到水声,估摸到了江边。她把沈凤书放在背风的地方,点着火晃了数晃,坐在地上只等接应的小船出现。歇过一口气,明芝掏口袋找到药瓶,摸黑倒出两片喂给沈凤书。

  药片不上不下哽在喉咙里,苦得沈凤书连打数个恶心。明芝眼明手快捂住他的嘴,随身的小扁壶剩两三口水,她统统给他喝了。

  江水拍岸,明芝竖起耳朵留意周围动静,过了半晌又点火晃了一回,但始终没人出现。计划中渡江是最重要的一环,要是接应的船只不来,她和沈凤书捱到天亮会bào露在日本人的视野中,因此再不怕死,到此关头不由得提起一颗心:万一……

  也就是那么转念间,明芝无声地呸自己,怕什么,最多就是个死!反正死也要拖几个日本人垫背,她亏不了!

  怕什么来什么,探照灯不知从哪蹿出,jiāo叉着在江岸一路蜿蜒而来。突突的she击跟在后面,火光四溅,打得石子翻飞。

  明芝暗叫不好,扑到沈凤书身上,抱住他一起滚了几圈。堪堪停下,灯光毫不留神扫过他俩刚才坐的地方,随之而来一阵密集的扫she。明芝护住沈凤书要害,猛然间冒出一个念头:就要死了吗?

  老天自有公平,她取别人的命,也有人来取她的命。

  明芝闭目,突然又想到,不知道徐仲九此时在何处。

  她打了个寒颤,还没来得及把他握在心中,还没锁住他一辈子,便要死了。不甘心。

  第一百二十一章

  没死。

  江天均是浑浑噩噩的一色,灯光盘旋在夜空,火花飞舞,闪闪烁烁间明芝看愣了,许久才感觉到热流缓缓淌下,是跳弹造成的轻伤。她低头去看沈凤书,他睁着一双长眼看着她。

  在刚才,他紧紧地回抱她。

  鲜血划过她面颊,汇集到下巴,他抬手替她擦去。

  黑暗重新笼罩这片江岸,明芝听到自己的声音,又哑又破,“我没事,你呢?”

  他也没事。

  明芝冷,而且痛,但只要能活着,别的都不要紧。她甚至有些想笑,笑自己在生死一线之际的自作多qíng。不是非有徐仲九不可,可她又想要他,富贵无人见是衣锦夜行,有他在才能见证她的得意。

  其实一切皆空。难怪徐仲九肯把他的财产都给她,想来他比她早想到这点,他们同为亡命之徒,有今天没明天。她呵呵轻笑,怎么说呢,他是她的师傅,样样比她先走一步。

  盼了又盼,船迟迟到来。

  眼看夜幕暗到极处,正是黎明前最黑的时分,说不定下一刻云霞就要镶上金边,江天jiāo接之处就要泛白。明芝一动不动,生怕自己看错,误把磷火当作信号。直到再次晃动,她才敢确认绝对没错,回了信号过去。

  船再小也不能直接靠上江岸,明芝背起沈凤书,一手拿枪,一手拽着他的胳膊,后者被冻得陷入了昏睡。她走两步就发现腿不听使唤,浑身上下肌ròu叫嚣着要休息、要补充营养,不然gān不动活,更别提背一个男人这种重体力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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