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沈凤书,顺顺当当被接手的人送到重庆,又从重庆飞武汉,果然做了新组建的机械化师参谋长。徐仲九收到消息,忍不住同qíng自己,本来借送沈凤书的由头说不定能得到接见,哪怕没沈凤书风光,也可以在大人物前露个脸。现在呢,他剃了个乡巴佬的头,开始了卖菜生涯。
民以食为天,普通人要吃饭,日本鬼子吃的还是饭。
这天徐仲九在管事的指示下把两担子蔬果挑进了军部,从前的季家。他走的是后门,搜过身之后,他匆匆忙忙系好夹袄,准备旧地重游。
花木扶疏,园里暗香浮动,以徐仲九的记xing,自然记得是哪里的梅花绽放。又有迎chūn吐蕊,不过他虽然读过书,于旧学却没多少见识,因此没有萌发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慨,光是暗暗谋划,该从何处下手才方便。
季家有个地库,里面存放着发电机所需的柴油,也有少量汽油,为安全起计设有两道防爆防火门,而且外人极难发现入口。徐仲九潜入季府,第一要务便是去查看那里有没有被日本人发现。
把蔬果送到厨房,徐仲九挑着两个空担出来。行行转转到观花楼后面,他把担子往暗处一藏,大模大样地晃去园里,一边兴起新念头,鬼子大部队都被拉到前线作战,此处不过保障后勤处,但下次未必有同样机会,拣日不如撞日,不如说gān就gān。徐仲九对季府的道路极其熟悉,既然有了主意,当下毫不犹豫往地库去,一路顺了军服换上,又找了些引燃的东西藏在身上。
明芝在外头挂着个箱子卖香烟,见徐仲九进去许久不出来,猜到他要动手,慢慢抄到季府的后门。那边两个鬼子下了岗,坐在台阶上闲聊,见她便招手要她过去,掏钱买了包烟抽起来。
明芝拿药水染过脸,又粘出数条皱纹,躬背弯腰的像有四五十岁。她唧唧咕咕地说着方言,又拿打火机抢着替他俩点烟。鬼子心qíng不坏,还扔给她一个烟头让她抽。明芝心头嫌恶,咳了数下,指手划脚表示自家肺不好。那两鬼子吓了跳,喝令她走开。
就在这当口,里头轰的一声巨响,浓烟腾出老高。明芝拔出匕首,把烟箱一扔,一下割了其中一个鬼子的喉。她避开喷溅而出的血流,一脚踹开尸体,抢过鬼子放在一旁的佩刀,朝另一个鬼子脖颈用力挥去,刀起头落。
徐仲九找到油库,日本人没漏过这处,但见设施完备,不但没撤走柴油,反而还添了不少,正经拿它当作仓库来用。里面有人看守,但被徐仲九一刀解决,他设了个简单的引火索,转身就跑。炸起来的时候,徐仲九已经跑到藏书楼那,把两个装满汽油的瓶子往里一扔。趁瓶子在空中,他拔枪she击,果然造出两团火球,轰的一声落在楼上,猎猎地烧起来。
火借风势,各处奔出鬼子想要救火。徐仲九混在里面,找到老地方,翻墙从客房那出了季府。脱掉外头那层皮,他跑在街上说不出的痛快。
没跑远时,他听到后头先后又有两次爆炸声。
季府被烧掉了。
他迫不急待想知道明芝是不是很高兴,毁灭之后才有建设,正如当初他在徐家,一步步的最终由他成了家主。
趁日本人没回过神来封城,三人出了关卡,在乡下找到条船,水路往上海去。
船是季家佃农的,摇船的是佃农家小女儿,和初芝熟得很,口口声声大小姐。穷家出娇女,十四五岁的姑娘胆大包天,大小姐找到家里急着用船,她不跟大人说一声,自己就送大小姐走。
“不怕,我来回走过七八遭,明朝就能到十六铺。”小姑娘稳稳笃笃,过了一会,熬不住偷眼去看明芝。明芝对她一笑,她的脸顿时通红,目不斜视专心摇橹,然而心里的好奇怎么也消不掉:这不是季家的二小姐么,还有,那个不是大小姐的未婚夫?
季家封得住家里上下的口,终究没办法消除流言,大小姐订了婚又取消,久久不婚,拖到二十四岁的年纪。背着季家外头的说法多得很,有一条便是二小姐抢了大小姐的未婚夫,在上海结了婚。
小姑娘从小知道大小姐聪明漂亮能gān心肠好,那么坏的就是二小姐?二小姐这么付苍白憔悴的模样,不像传说中的狐狸jīng?变心的二姑爷,倒是好相貌。人家是穿了龙袍不像太子,到他,穿着这么一身旧夹袄,仍然比戏台上的人还好看。
长橹划开水面,沿岸隐隐有些嫩huáng,是刚发芽的柳树。
季家烧掉了,每想一次,初芝的心便如同被割了一刀,累积到后来,便是撕心裂肺的痛。她从小知道季家将来是她的,她要在那所房子里招婿生子,代代相传。祖母去世前自诉不难过,如同园里花木一般,旧叶凋零新枝长成是世间常理。可她的父母妹妹,还没到时候便硬生生被夺去生命,家破人亡。而她无能之极,白白守在梅城多日,最终还是靠明芝和徐仲九才能雪恨。
晚上船泊在一个野渡。小姑娘淘了半升陈年旧米做粥,又捞半碗咸菜过粥,心里过意不去,“明天到了上海我请你们吃东西。”既然出门,她也做过准备,身上带了点钱。徐仲九见她颇为伶俐,故意逗她说话,几句下来连她家里大小都摸清了。眼见粥好,他洗出只碗,拿灶头的热水烫过,盛了大半碗,端给明芝。明芝见他殷勤,接过来对他一笑。
小姑娘看在眼里,心道可能不是二小姐夺取准姐夫,不然他怎么拿她如此之好,要知道送上门的不值钱,只有苦求而得才会珍惜。初芝不知道她心里弯弯道道,虽说不想吃饭,但教养所在,还是上前帮小姑娘把粥分给各人。她自己拿了小半碗,捧在手里喝不下去。
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就算听从明芝安排去香港和灵芝会合,何以为生?季家的船沉江阻敌,土地眼看着收不回租子,要卖恐怕也卖不出手。她不过读到中学毕业,难道去别人公司做工?不然怎么照顾灵芝。还有友芝,远在重洋,家里的事还得写封信告诉她才是。
船头徐仲九和明芝凑在一处喝粥,细声说话的样子落入初芝眼中,更是勾起一段愁肠。她恨不得当初早早嫁了,如今想来也有个人可以商量。
其实初芝不知,徐仲九和明芝各执己见,谁也说不服谁。明芝一定要往香港走一回,一来送初芝,二则放不下宝生他们,她替他们定的前路,自己却到现在还没去,也不知道那边到底如何。徐仲九全明白,但说到分离就是不乐,连自己年过三旬尚无子女都说了出来。他抓着她的手摸他那长出青色须根的下巴,“看看看,胡子有了,皱纹有了,老婆还要东奔西走。”
然而他们这样的人,终究是聚少离多的命,明芝嘴上不说,眼里却流露出来。徐仲九心里发凉,手里一松,反是明芝握住他的手,“我去看看就回来。”
说这么说,去了后光安顿初芝灵芝就得数月。要不是战乱纷纷,徐仲九简直想劝明芝坐飞机去香港,但念及安全还是坐船来得好。他忖度难道真的上了年纪,自己居然会怕起孤单,搁从前可只有怕被身边人暗算了的,果真老了?不过也不定是这野渡荒芜,才教他陷入离别之绪。又或是死的人太多,连他都开始怕了,战争到底什么时候结束?一年半载,还是拖到两三年?
第一百二十四章
二月底倒chūn寒。
明芝去了趟银行,既然和徐仲九有了约定,她便把自家的财产重做处理。那些要时常出头的该卖的卖,也有些当人qíng送了,另外的还是换成美元英镑,存在各家外国银行,免得树大招风。
徐仲九回来时拎着几色点心,还有一荷叶包糯米jī,说是给她路上吃。又说,“明天我不送你了。”时势不好,早先观望的一批纷纷下水,要不是他常年躲在租界,没准早就被逮了去做给日本人的见面礼。像码头这种乱蓬蓬的地方,人多眼杂,徐仲九更是轻易不去。
到了第二天果然徐仲九只送她到家门口,“路上小心。”
此回仍是一艘英国船,明芝替自己和初芝订了间头等舱房。房里两张chuáng,初芝看了看靠窗的那张,选了略差的靠门的,靠在chuáng头握着本书看,一点也不理会外头的热闹-码头上人山人海,要不是明芝“孔武有力”,当先开路,她们绝挤不上船。
等汽笛鸣叫,船只乘风破làng离开码头,明芝起身倒茶,转侧间见到初芝飞快地抹了把眼泪。等她坐定,初芝却又恢复女学生的神气,视线定在书页上,许久才翻下一页。明芝心里觉得应该和她聊一聊,但细想又发现不好开口,无论自家说什么,都有招人厌恶的可能,还是等长久了再说来得好。
她俩在舱内枯坐,自有隔壁头等舱的客人来问打不打牌。那个妇人见初芝是读书人,便来拉明芝,谁晓得一拖不动,再拖手腕一麻,莫名其妙握不住明芝的手。她便转去拉初芝,“三缺一,凑足人可以开局了。”
初芝被拖去打了半天牌,被烦扰得十分不耐烦。别人见她满脸严肃,不言不语,悄悄的又找了别人,总算把她放回来。初芝好不容易才得清静,再见明芝就觉得明芝算一等一的同行客。再有,世上的好日子大多比出来的,有这半天打牌的经历,初芝的离愁和忐忑为之一解,才有兴致看江海jiāo界。
船在海上走了多日,到香港靠岸却是雨天。
瓢泼大雨洒将下来,明芝庆幸自己和初芝只有简单的两只小行李箱,岸上还有宝生一gān人等来接。然而等到了住的地方,明芝顿时一呆,这么多人挤在狭窄的一处,连灵芝作为姑娘家,也才分配到一间耳房。原来大批难民南下,把香港的物价炒得超高无比,宝生娘作为最年长者,又是从前的管家,当即立断决定收拢开支,在明芝到来之前一切从简。她老人家以身作则,和新招的厨娘佣妇挤四人间,连别人的打嗝放屁都清清楚楚。
明芝问起此地环境,宝生娘叫苦不已,金毛蓝眼用英语,黑皮肤的本地人用广东话,连学校讲课都是英语和广东话,她也是修炼许久,总算才能听清厨娘的话。
“什么时候能回去?”宝生娘问。
还是宝生打断了她的话,如果能回去,明芝怎么可能会再把初芝送来。
一时大家又说起国内的战争,日本人占南京后迅速推进,大片国土沦陷,奋勇抵抗的先后牺牲,汉jian这玩意倒是越来越多。走了也好,总比留在那里忍气吞声来得好。顾先生到了香港,从前那个一直被顾先生压一头的张先生冒起来了,做了和平促进会的会长,替日本人qiáng买qiáng卖棉纱煤炭,还广收门徒,气得顾先生天天在香港的家里骂娘。还有那谁谁做了日本人的市长,居然上任第一条命令是通过大烟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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