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芝听他们说得热闹,比她这个刚从上海出来的人还知道qíng况,再问居然顾国桓几乎天天来拜访,消息便是他带来的。
宝生娘避开众人,小心翼翼地问明芝,不如考虑顾少爷?他这一片真心,从他们这帮人到小小姐,个个都得他的照顾-顾国桓还帮灵芝联系了学校,灵芝考得也争气,如今在上学。顾少爷今天没来,是因为顾太太身体不舒服进了医院。
明芝知道她是一片好意,只让她不必管这些,当务之急是找房子,初芝和灵芝要一处,其他人又要一处,为着彼此照应,两处不能离得太开。为方便做事,还得再买辆车。
她说一件,宝生娘坐在那里算一项钱,算完就有些着急,坐吃山空,只有出账没有进账不是长久之计,但在香港他们找不到能做的工作。尤其宝生,他长那个模样,凶神恶煞恐怕当店员都没人收。
宝生娘大嗓门,又故意要让家里的青年们知道生计艰难,有心不收敛声音。初芝心里不安,不等明芝找她,便主动找来说不用替她和灵芝找房子,她会出去找工作,等找到了就搬出去。
明芝听着好笑,把所知的薪水告诉初芝,教员一个月多少钱,打字员多少,秘书又多少。
初芝脸涨得通红,恨不得快滴出血。她不是不知世事,只不过在明芝跟前不想太弱,没想到明芝样样清楚,倒显得她浅薄。
还好这时灵芝回来了,扔下书包冲进房里,“大姐!”
两人抱头痛哭,说起父母姐妹遇难,又哭一场,提及家园被占,化作一炬,还是哭。
等明芝喝了杯茶回来,她俩还是在哭。
明芝摇头不已,幸好三个得力助手不爱哭,可以和他们讲正事,“我会回去上海。”
一言既出,宝生若有所思,卢小南低头不语,李阿冬笑道,“好,我们跟你一起回。”
晚上是接风的家宴,只多了一个外人,顾国桓。他来送顾先生的请帖,约在后天家里设宴帮她洗尘。
“老头子闲在家里没事做,除了打牌就是吃饭。”顾国桓凑近明芝,嘁嘁喳喳说了半天。无非地方小,姨太太们相处得不好,又和正房太太,也就是他的亲娘起了冲突,顾太太一气之下进了医院,省得跟那帮子朝夕相对,谁看谁都不顺眼。作为八面玲珑人士,他在和明芝讲八卦之时也没忘记照应初来乍到的初芝,哪家百货公司的衣服可以买,哪里的东西尚算可口,水土不服可以喝糙药煮的黑水,叫做凉茶的。又问灵芝在学校是否习惯,若是有人欺负可以告诉老师,他跟校长打过招呼的。
明芝叹为观止,倒找到数分往日感觉。跟沈凤书季初芝相处,她话也不好说,有些举动也不好做,总怕轻了、重了。
顾国桓关照过灵芝,又附在明芝耳边细说,这回却是国事,数方人马均找过顾先生。顾先生答应留在香港出于本意,但也愿意听从最高层的命令。日本人那边重重许诺,老头子倒是坚决拒绝了,可静下来难免有些失意,毕竟人走茶凉,等打退日本人再回去也不知道怎么算。
“走一步看一步。”顾国桓也摇摇头。有人抢着下了水,后面下的就多了,反正只要捞到自己现世那份,哪管身后名声。他叮嘱明芝,“可别回去,日本人见软的不吃,少不得上硬的。要是钱不够用,只管跟老头子开口,论起来他该罩着你。”
明芝和他处惯的,无论他说何事,她只听不回应,当下也是如此,只是暗暗心惊。徐仲九做的刀头舔血生涯,太险。
到第二日,明芝和初芝让宝生带着,四下里熟悉环境。南国温暖,她俩只穿单衣仍走出一身汗。翡翠般的汪洋,又有青翠山脉,单论风光还比上海qiáng些。初芝松了口气,“城里有山,这点像我们梅城。”此言一出,她刚有的那点快乐瞬间dàng然无存。
明芝在香港停留半个月,买下两处房子搬了一回家,又买了辆车供家人代步用。加上频频宴席,忙得竟无半日可以闲坐。那些从上海逃来的都想知道如今战况,她新近才来,自是最为清楚。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无非节节败退。
越是这样,逃至港岛的上海商人越是挥金如土。明芝看在眼里,有心找找香港有何营生可做,可心里挂着徐仲九,终究静不下心。等忙完眼下必须之事,把初芝和灵芝托给卢小南,她带着宝生和李阿冬又回上海去。见她归心似箭,李阿冬难免私下对宝生取笑两句。但宝生瞪着双眼不做答理,让李阿冬深感无趣。船上生涯无聊,他学着跟人玩牌,有时输赢不小。
船到半途,明芝听到一些风声,连忙约束宝生和李阿冬。她也没别的招数,只有日日考察两人武技,用自己当过招的桩子。宝生还好,李阿冬松懈已久,几乎天天鼻青眼肿,挂着这样的招牌,就不太方便去赌。饶是收手还早,他身上带的钱也差不多光了。
这天明芝把李阿冬叫到自己舱房,直接问及此事。
李阿冬吓了一跳,知道宝生告密,然而说的确是实qíng,只消找人一问便能证实,他只好向明芝求饶。
明芝看着他吱吱唔唔,想到他刚投奔娘姨时是个沉默的少年,听话乖巧,虽然有些小心思但也能理解。等长大些学着在外头喝酒捧戏子,只要不过头,她视之为少年一时贪玩也懒得管,但赌这件事,却是不能沾。只是她不懂该如何管,无非把赌博的坏处再三重申,希望他能够控制住不要玩大。
大棒配胡萝卜,她给李阿冬一张支票,正是他在船上输掉的金额,“再有下次,斩手指。”
总是太闲,才有jīng力用在别的地方,想到这里明芝有些后悔没放宝生和李阿冬上战场。时常生死一线,才能让他俩意识到多练一日,讲不准便能保住小命。
明芝心焦,宝生却不以为然。
在他心里,顶好没有李阿冬也没有卢小南,明芝姐的身边有他就够了。他告状是希望明芝责打李阿冬一顿,打得越重越好,李阿冬这个记仇的小人早晚有天要反。谁知道明芝训是训了,可一记巴掌一把糖。宝生很不满。
这天明芝在舱里算账,发现过去一个月里所花的钱汇总后金额颇大,一时间抱着双手坐在椅里算开了账:怎么能来钱?
投资工厂股份,不行!只要轰炸机飞过下几颗蛋,厂房设备就烂了。买房置地,也不行!房子和工厂同样道理,经不起炸。这年头有钱的没钱的都在逃难,哪有人花心思侍弄田地。买股票,更不行!还不如厂房土地,好歹有点东西在手里。她深深叹了口气,在海边开个餐馆也好。然而谁去管?她只会掀桌。
要么gān老本行,明芝想了想,那么多汉jian,徐仲九那边愿意出钱gān掉几个?
她这么想着徐仲九,徐仲九那边却不大妙,他常用的一个杀手身份bào露,下落不明。徐仲九隐隐约约觉得不好,但仓促行动结果只有更不好,唯有张网去捕捉其中消息。但这回无论怎么使力,仿佛打在一团棉花上,软绵绵的就是没有回应。
徐仲九处理掉手头的文件,剩下能做的就是等通知,还有就是希望明芝晚些回来。他怕她落进别人拿他来设的陷阱,只要她在外头,肯定会来救他。
长夜漫漫,租界成了徐仲九的天下,却也困住了他。
明芝所在的船越来越接近上海,算着再有三天就能进港。这次回来,她要留在徐仲九身边,然后早晚把他也带走。
她不知道,徐仲九这天被人带走了。他想过反抗,然而前前后后布满人,他们故意露出一角衣边,让他看到藏在腰间的武器。只要他敢动,在巡警到来所需的几分钟里,他们可以把他打成筛子,然后从容撤退,留给巡捕房一具流尽鲜血的尸体。
徐仲九被架上车。他没大吵大闹,也没故意制造动静。日本人也是要用人的,最多他先投降,日后找到机会再回来。
直到被推进牢房,他见到祝铭文,这个他亲手抓捕的曾经的匪党分子,才明白他没那条路。祝铭文比他更会判断形势,被抓捕后两小时立即宣布投诚,并且马上供出所有名单,造成苏锡常三地监狱人满为患。而日本人来后,他再次叛变,投向了日本人。
他和他之间,隔着祝铭文全家老小十几口人命。不是他杀的,是祝铭文的投诚造成巨大损失,他那边的人给的惩罚,以命抵命,以血还血。然而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血债的缘头是他抓捕了他。
祝铭文上下打量徐仲九,浮出一个笑容,“你好啊-”
如同蛇爬过,徐仲九浑身上下的汗毛竖起来。他努力控制,还以一个礼貌的笑容,好像他俩是许久未见的朋友。
反正是个死。他想,别闹笑话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徐仲九什么都不知道。
他做过最高的位置是代理县长,没过多久,新县长到任,他被辞退了。他拜过老头子,可老头子跑去香港,没带上他。他喜欢灯红酒绿的生活,所以呆在上海;他怕死,因此窝在租界。他家在浙江,家人死的死残的残,也许还有一两个上了年纪的有点地位,不过他是外室所生,算不上正经嫡子,他们未必在乎。他喜欢女人,太喜欢了,为此不想定下来结婚。
上海滩有成千上万làng子,他是其中一个,完全不明白gān吗抓他进来,他什么都不知道。
“徐先生口才很厉害嘛,滴水不漏。”祝铭文笑呵呵地让人拿出招待客人的好东西。
他的手腕和脚踝被扣在墙上的铁环里,好好地尝了一顿鞭子烤ròu。他痛得惨叫,“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说。”
上下线的名单,电台密码,所有他知道的他们都要。
“我不知道那些,我说我知道的行不行?”
俱乐部的姑娘身价,红丸的价钱,哪家跳舞厅豪华,哪家西餐好吃,这些他门儿清,比谁都知道,他可以都告诉他们,免得他们花冤枉钱。
“挺会装傻嘛。”
鞭子又挥起,卷下一片片皮ròu,鲜血溅出来。
他疼得满头大汗,嘴里乱嚷,有时还唱小调。
冰凉的盐水泼上去,他发出凄厉的叫喊,终于失去了知觉。这不是终结,烤ròu可以五香、麻辣、腌制,还可以调成大火和小火,烧红的烙铁冒着白气,放在ròu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比那更响的是他的惨叫。
所谓死去活来。
行刑者不着急,第一天不招还有第二天,第三天,……有医生在,受刑者死不了,也不会活得太好。
第二天徐仲九尝到辣椒水的味道。他徒劳地挣扎,五脏六腑都在烧,然而他们绝不会让上了砧板的鱼挣脱。接着是老虎凳,他以为自己要死了,结果总有更激烈的痛把他从昏厥中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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