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宗明注意著谭少只接触衣服不接触他的手,“嗯”了一声之後,说了声:“好。”
他们神色淡淡,语气淡淡,都很自然而然。
谭少说完,起身跟要离开的魏方一起走。
到了门口对他哥又说了句:“好好休息。”
范宗明朝他点了点头。
门轻轻地关上了。
魏方拉著谭少进了监控室,还没到门边,几个医生就从监控里冲了出去,直奔范宗明的病房。
电子监控屏上,刚让谭少拉上的白色被单暗红一片,范宗明头偏在了一边,陷在了四个监控摄像头的死角里,谁也看不到他脸部的表qíng。
魏方直直地看著四个大屏幕,一语不发。
然後他转头,看著他拉著进来了的谭少,只见那因前面剃光了头现在只长出了三公分头发,穿著一件利落的棉布衬衫,就算闲站著也透著股冷静味道的男人朝他微微地笑了一下,眼神无惊无诧,无波无澜。
一点多余的色彩也没有。
“你只几句,就是他的波涛汹涌,几十年光景如梭,几下就穿没了,谁对不起谁的人和事太多了,可是,能一直爱一个人,不管他是怎麽爱的,能爱到最後还那麽猛烈,你觉得这够不够?”
魏方说完,盯著谭少,等著他的回答。
谭少没有回避,直直迎上他:“够,就是因为够,所以我回来,你觉得,我这样,够不够?”
魏方听了,没有说话,後头像是想得怔了,都没有回头去看谭少的离开。
他一直都在想,为何当初那样把对方看得比什麽都重要的两个人,等尘埃落定可以定局时,反而,不肯好好在一起的反倒是他们自己,难道就不怕死时後悔?牺牲那麽多,到了最後反倒要làng费。
他以为这其间因为有恨,所以,不甘心。
可现在,谭少,谭老大那淡然的态度却告诉他,他不恨,也没有不爱,也不是不在乎,只是,这不是自己的事,无从cha手。
那麽多的鲜血淋漓,换来了对爱的人的漠然……明明不是报复,却比硬生生的报复来到得更撕心裂肺。
时间是最杀人不见血的利刃。
很多人一生追逐太多东西,也有很多人一生一样也不追逐。
无论怎样,不管过程如何,个人的最终结果都是相同的,死亡是个奇妙的东西,无论什麽人在它面前都是平等的,管你生平是什麽东西,长什麽模样gān过什麽事,最终全都是一个死相。
谭少,谭老大有时想,自己死的时候会不会很平静?不过,平静与否他是参不透了,只有真要死的那刻才有最真实的感觉,按照他那麽多次的死到临头,每次以为都要死翘翘了的感受都不同的感觉来说,这事还得真得真死了的那刻感觉才靠谱,不过,不管怎样,他倒真觉得自己这一生,没什麽後悔的。
不管是爱得又多坚决又惨烈,举步艰难,还是到了现在的不多想,不多要,他真没什麽可悔的。
虽然错误那麽多,付出的代价也不少,但这些全都过去了,他给了时间一些东西,时间也给了他一些东西,让他能平静地还能呆在他爱著的人身边,这已经是足够幸运了。
是的,足够幸运……谭老大真觉得自己老了,到了快知天命的年龄了,再执拗也是放下了,不再把自己弄得像个浑身都是刺的石头,硬要去跟得不到的东西磕个头破血流。
一旦如此认知到,那些以前光想想就觉得不可忍受的事,也就觉得没什麽了。
看见他哥病了的时候,以前的那些光想想就觉得会心疼得不能呼吸的qíng绪真是没了……他只能看著那满是白色头发的脑袋,想著:我们都老了,爱qíng,也老了。
随著时间,它不可避免地跟著人一起老了。
老得人变成了什麽样子,它也跟著变成了什麽样子。
过了好几天,范宗明回来了。
谭老大第一次见著范宗明栽培起来接替他的人,那是个比谭老大只小几岁的男人,看起来只是三十五六的样子,看得出来,人聪明,样子显得也很jīng神,政治时间只是刚刚开始,有的是时间让这人接下来翻云覆雨。
这是个内心qiáng大,也有与之相辅jīng力旺盛的成年男人,他见到谭老大的时候,伸出手来握手时,还用了尊称,说了:“您好。”
一听,谭老大就笑了,回握了下手,叫人坐下。
一旁的他哥也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
这时初起的太阳还没有升太高,他哥回来得早,正赶上他吃药的时间。
他现在用的药是大补,一般这样的药熬出来的味道是有些浓的,可能浓得有些刺鼻,他哥正低下头拿著碗闻著味道,谭老大见了,也倾过身去闻了闻,说:“魏方开的药,没以前好,现在都不好闻了。”
他感叹著,他哥尝了下剩下的渣子,点头,“嗯”了一声才抬起头。
谭老大看著他嘴边黑huáng的药渍笑了笑,拿起放置的还没用过的毛巾给了他。
只一点,嘴里的苦味就已经像是渗透到了舌头上下,范宗明知道药难喝,但不知道难喝到这个地步。
那个以前挑食挑得只一点点不对口味就宁肯饿上一天,打死也不会吃一口的孩子真的离他们的现在太远了。
远得以至於一想起从前,都觉得那些自然而然的宠爱怎麽就真的毁在自己手上了……范宗明知道自己一向对自己残忍,只是,没想到,他的孩子到最後也终究是学会了跟他一样,如同一辄的自己对自己残忍。
原本以为,这其实没什麽不好的,谁都要长大,谁都要学会承担责任,谁都要为了追逐幸福要付出代价。
不管如何,他还是他最爱的小孩,无论他长成为什麽样的人,自己接受了他,就会爱他到底。
只是,事到如今,怅然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他想,他终是qiáng求了太多了,爱人与事业,他不能全部压在他身上。
因为,压著压著,他的孩子还是给压垮了,爱也给压没了,压得只有爱的事实,却没有了爱的力气了。
这种代价,过大了。
谭老大见到范宗明的接班人时,想想起自己年少时候的模样,他想找找与这个人共同点,想了半会,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年少时是什麽样子了。
这些年所发生的事qíng太多了,一桩一桩都那麽的印象bào烈又血腥,二十来年生死之间的不断徘徊早把以前的记忆扫除得差不多了,记著的,也只是小时候那些直接又细锁的事,例如早晨他哥起来喂他牛奶,下午放学背他回家之类的小画面了。
他只记得那些小画面的事,却不记得年轻时候自己是什麽样子……谭老大觉得这真是个没得办法的事,自己都觉得自己变得跟以前判若俩人了,那种无奈真是深得已经说不出口了。
所以,他只是对那个已经是某部部长的人笑了笑,不想再去找什麽扯淡的共同点,轻松地跟他聊起了不相关的他国形势起来。
至於他哥与出院,这样的事谁都没有再谈及。
看与不看,接与不接,这麽温qíng但又显得矫qíng的事,真的不适合再去做了,谭老大觉得只要塌塌实实地在他们的房子里过完这辈子,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院子左转的另一休憩处,刘达递了根烟给魏方,魏老大夫摇了摇头,没有接过。
刘达抽了口,问:“你说,少原会不会喜欢郑部?”
“倒没想到,你们选的是这个人……”魏大夫笑笑,“这个只是我们qíng报里垫底的那个,藏得倒挺深。”
刘达嘿笑了一声,“没办法,内部斗争太厉害,只好这样了。”
魏大夫跟著也笑,笑到最後笑意没了,说:“你说,要是当年,中校要是把他藏个二十年,会不会比现在要好得多?”
刘达的笑也褪了去,粗犷的汉子狠狠抽了口烟,说:“时势不由人呐。”
魏大夫附和,“是啊,时势不由人啊,他们造成了坚实堡垒,到头来保护了别人……”
後面,他再没有说下去,失了声,撇过头,不再去看那谈笑风生中的人。
魏方想,他实在是很想让他家老大好受点的,不就贪求爱的人的那点爱吗?现在qíng况好了,老了也该有足够的智慧放下了,那就去要啊,可反倒束手了,那以前都成什麽了?都真要白牺牲了吗?
可到了现在,他真的已经无话可说了。
那些过往,真的不是什麽爱能抹去的了……爱再猛烈再qiáng烈,也抵不过时间的损耗,抹杀不了连绵不断刻在骨子里的伤害。
现在就是能谅解,能释怀……也最终是花掉了最後的那点深爱了吧?
谭老大看著他哥上了楼,自己也跟在了他身後,走得有点慢,看到他哥在转角处停下脚步等他的时候,他笑了笑,说:“你先上去,我慢点来。”
范宗明没有说话,只是站著。
谭老大走了几步也就跟上了,随即他哥的脚步慢了下来,跟著他一起慢腾腾地走著……按说,他哥是比他大几岁,但看样子倒一点老态也没显。
男人呐,气势在那,底气在那,加上身体素质在那,腰也直竿竿地挺了几十年,看著倒还真是风度翩翩得很,瞧不出刚从医院出来的样子。
谭老大对这点不由得有些羡慕,他摸了摸鼻子,心想著自己要是高大威猛点,不至於每次出去跟那些洋鬼子谈判都有种想为自己屁股底下塞垫子的冲动。
不过,还好,老子终於退休了……不用再跟那群人高马大的无耻之徒抢钱了,这都是咱家老三的活了,谭老大想到这,觉得自家老三也挺不容易的,不仅要跟洋鬼子周旋,还得在底下那帮无法无天的弟兄面前立下威严,不仅如此,还得时不时板著脸到处去吓唬人跟抢地盘,回了工厂里还得拉下脸好言好语去哄实验室那帮天才们,他越想越是觉得他家老三可怜到姥姥家去了,当下就觉得自己更是要多活几年,一定要活到老三稳固了地位有了确切的实力之後,这年头,当土匪比以前更累了,自己能最後帮一把就帮最後一把吧。
想著想著,谭老大就撞到了铁板……不,是撞到了人,他发现刚走在他身边的他哥现在已经走在了他前头,冷不丁一撞,撞得他脑袋发闷,刚上楼的时候在厨房喝的烈xing活血的药,喝完药还没歇足这时气血上心一阵翻涌,他直想要昏倒。
“怎麽了?”他哥皱了眉,伸出了手。
谭老大一看,是到了楼上了,他没走好路,抢了人家的道了……被撞真是活该,他瞎了狗眼先撞的他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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