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比什么吆喝都招耳朵,店堂里的食客纷纷抬头看向他们,有认识商细蕊的就与他招呼了:“哟呵!商郎来了!”
“商老板,气色不错呀!发福了!”
“商郎!最近准备什么新戏呀!”
商细蕊气得哎呀一声,怒腾腾瞪着小二,心想今天又吃不成踏实饭了,你这个笨蛋,是故意的吗!
小二灰溜溜跑走。程凤台哈哈大笑。
照着上回那样,商细蕊不管认识不认识的,挨个儿与票友们拱手问好,然后一边忍受着逗弄,一边闷头大口大口地啃ròu。程凤台与商细蕊相识一年多,但是直到今天程凤台才觉得商细蕊终于拿他当个亲知近人了。因为过去每一次下馆子,商细蕊除了食量大,吃相绝对斯文,他也知道要维护自己的形象,怕人见笑。今天把斯文一扔,对食物的迫切之qíng近乎于野shòu,瞧见肘子ròu,眼睛里直冒红光,一口小白牙寒气森森的。程凤台在餐桌上可让着他了,甚至会不由自主地替他夹菜舀汤,生怕他把筷子嚼巴嚼巴吃下去,皱眉笑道:“商老板,慢点,二爷不和你抢,都是你的。真的。不够咱再添。”
面馆里其他食客似乎是见惯了商细蕊鲜为人知的这一面,他吃得疾风骤雨,他们还不放过他,还围拢了逗他说话。
“商老板!你知道吧,哥们儿我还是喜欢你的武生!够劲儿!那《长坂坡》里的赵子龙,抓帔抓得太寸了!唱完了靠旗还能一丝儿不乱!真是!”
那哥们儿咂咂嘴摇摇头,一脸钦佩,回味无穷。程凤台很能体会他的心qíng,他正经读过两年大学的人,品评商细蕊的戏还觉得有许多词不达意的地方。这些泥腿子苦力,就更说不出道道来了,只能憋足了力气给叫一声好。
“真是太像赵子龙啦!商老板!”
商细蕊抬头冲那人笑,嘴里满满地嚼着吃的,腾不出空隙来说话。
“商老板!我看您还是得回戏园子。剧院那种洋人的地方吧,它不适合咱们京戏。”
商细蕊拼命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为什么呀?”问完马上往嘴里大口大口的塞面条。
“这……我觉得吧,它不热闹。戏园子有吃有喝,大家伙儿嗑着瓜子儿就着茶,一起哄一叫好,多有味儿啊是吧?”
旁边有人赞同道:“没错儿!剧院的票还比戏园子贵,检票的还挑咱们的穿戴,卷着裤腿儿的就不让进!”
“就是啊!座儿要买远点儿了,您的身段就瞧不见了。”
“您不能光在清风大剧院给他们官老爷富老爷唱戏啊商老板!您得多想着咱们啊商老板!咱们才是真捧您!”
商细蕊早也这么觉得了,今天听观众一反映,用力点头:“没错!”但是他嘴里还含着吃的,一讲话,讲到那个“错”字,一节面条就喷到桌子上了。商细蕊脸一红。大家为了不使商郎难堪,有志一同地装作没看见。正如他们所言,他们对商郎才是真的捧,体现在方方面面以及细节上,一片热忱忠心,表里如一,与达官贵人把商郎当个彰显身份的装饰品是不同的。
商细蕊把嘴里的食物咽gān净,道:“你们说的我都想过。我现在也不是不在戏园子唱啊!每个礼拜一三五不是雷打不动唱三天吗?只不过不把新戏拿过去了。”
“为什么啊商老板!咱们可喜欢你的新戏了,新戏可有意思了!”
商细蕊老实说:“唱新戏,是会被泼开水的。”
一小伙儿气得一拍桌子:“哪个王八蛋敢搅您的戏!商老板!您报个名儿!您说!咱哥儿几个好好揍丫的!”
“是啊商老板!泼您开水的那是狗娘养的,咱们可没有!商老板!您不能连累我们!大伙儿说是不是啊?”
周围一片嘈杂响应。
程凤台忍不住cha嘴道:“商老板不是说,新戏无论如何也要唱,不怕被泼开水吗?”
商细蕊道:“是不怕。枪子儿我都不怕,还怕开水吗?”
大伙儿心想那是的,要不曹司令都拿您没辙呢,您多尿xing啊!
“我是怕我那戏服!”商细蕊痛心道:“有多少衣裳,能被茶汤这么当头一泼的。好妆扮我都不敢拿去戏园子,放剧院呢,大伙儿又瞧不清。”他说着就软软地笑了:“我也挺犯难的。”
大家共同褒扬了一顿商细蕊的新戏,又声讨了一顿裹乱找事儿的王八蛋。你一言我一语,也没商量出什么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有一位壮汉爆喝了一嗓压住纷杂人声,豪迈道:“商老板!您也别害怕,也别犯难,从今往后甭管是闹事儿的还是听戏的,兹要是扰了您的场,咱们摁地上就给一顿!打怕了还有谁敢龇牙?那不就没事儿了吗?”
大家觉得这个办法很好,争先恐后来表忠心,道是:“说的对!许他跟您动手的,就许咱们跟他动手!”
“咱们也不是戏园子的人,也不是您水云楼的人,闹出什么事儿都您无关!咱那就是捧戏!”
商细蕊轻轻摇了摇头笑了一声,也没有说拜托,也没有说不必,看来倒像是一种默许的态度。程凤台旁观了他这些日子,觉得商细蕊是这样的为人——他从不自己隐忍委屈,凡是有人问起他的难事,他就把难事拿与周围人坦白一说。如果人在听后愿意出手相助,他不会出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去阻拦。如果听的人无所表示,他也不会去暗示或者撺掇别人为他做些什么。对座儿是这样,对水云楼里的同仁们也是这样。他是这样坦然,但总是心疼他,愿意护卫他的人比较多一些。水云楼里的那些泼妇辣货自不必说,就连萍水相逢的座儿也有许多因为崇拜他而愿意为他两肋cha刀的。他们对商细蕊的维护太过于迫切,常常就要闹出过去周厅长以公谋私扣押闹场者的事qíng来,反倒坏了商细蕊的声名,生出“戏霸”之说。有些心思细巧的,也要猜测商细蕊其实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凡事把旁人往前一支,自己甩手站gān岸。
对于这些非议,程凤台认为那全是商细蕊自找的。虽是无意唆使,然而因为他的“不隐忍”所导致的一些结果来看,可不正是“戏霸”和“站gān岸”么。闹出点事qíng,商细蕊再回过头来想平息,那就来不及了。
商细蕊不表态,大家就更笃定了这个以bào制bào的办法了。趁着他们吵吵,商细蕊把面条和回锅ròu都吃了,一抹嘴,道:“各位大叔大哥的好意我领了!往后戏园子我一定多去。不过清风剧院我也放不开。不瞒各位的,水云楼人多角儿少,全靠在下一人支撑。清风剧院呢,确实比戏园子进项丰厚些。要走了,可养不活这一大家子人呐!”
这是真话。商细蕊的收入有大半是贴补了水云楼,偌大的戏班,因为管理不善,倒成了商细蕊一个甩不掉的累赘了。程凤台心想他们名气那么大,哭穷肯定没有人相信,别反以为商细蕊在使诈。不料在场的众人都很信,点头道:“大也有大的难处,看得出来,您不是个能管事儿的。算计不着,可不就短钱花了吗。嗨!反正您爱呆哪儿都行,多给咱露露嗓子,让咱听得着就行!”
商细蕊默默微笑,感谢理解。
第23章
他们一直聊到一点钟才离开胡记面馆,这大半天去掉了,还没摸到天桥的边儿呢。出了面馆的门,商细蕊拉着程凤台的手一阵劲走,誓不再被任何事qíng打扰,天桥的风貌才得以跃然于眼前。
也就是块不大的空地,程凤台目测下来,他家王府的花园兴许都要比这大。空地上什么人都有,唱戏的说相声的算卦的要饭的,还有馄饨摊和看洋画的,人人据守一处,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十分拥挤。商细蕊拉着程凤台东看看西瞧瞧,一个卖面具的小摊上,有各式各样京戏脸谱。
商细蕊喜道:“这家脸谱做得好啊!特别jīng致!曹cao!你看!还有huáng巢!每样买一个,上台就可以不画脸了,这么一戴,齐活儿!”他拿了一个罩在程凤台脸上,左右一忖,惋惜道:“可惜戴上了就把眼睛遮了大半。不露眼睛不好。表qíng也没有。”
不远处,一名女子穿着大红大蓝的戏服,上了妆贴了片子,肩上架着鱼枷,那是苏三的打扮,旁边只有一个老头给她配二胡。女戏子的嗓音格外尖亮,天桥那么嘈杂的地方,她一唱,就把纷攘的人声给撕裂开来了。不知道这个嗓子是不是专门给天桥培养出来的。
商细蕊笑道:“这个倒应景!”
程凤台也笑道:“在这儿唱这出,比哪个台都合适。”
那女子正唱到jīng彩之处:
——“苏三离了洪dòng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就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商细蕊随着唱词品评道:“街字不好,转字不好,传字不好,说字也不好……咬字不行啊,她是南方人吧!”
程凤台一咂嘴,道:“商老板,不许跟摆摊的较真。”
商细蕊道:“我没有较真,随口说说而已嘛。”一面掏出几个角子丢在铜锣里,对那姑娘含笑点一点头,他不管在哪儿遇见唱戏的,感觉总是很亲切。
再往下走,听了一段相声,看了会儿杂耍。商细蕊刚来北平那会儿,稀罕天桥稀罕得跟什么似的,天天来逛,流连忘返。发达了以后,世面见得多了,也就没有那么着迷了,他来天桥是另有所图——相声里的包袱有没有能放到戏里的,杂耍的身段能不能化为己用。程凤台来自上海这样的繁华都市,比天桥热闹有趣的场所他都常来常往,因此也没有特别的喜爱,只觉得这里有一种天然的“俗”和“糙”,是别的地方没有的,热辣可爱,别有风趣。
程凤台道:“以后有机会带你去上海的‘大世界’,比这里花样还多呢!”
“那个我知道!在上海走xué时间太紧,没去成。”商细蕊一牵他手指:“你准带我去吗?”
程凤台牢牢握住商细蕊的手:“我准带你去。”
两人说着话,对面来了一群脏兮兮的小孩子,小孩们好像是冲着商细蕊来的,很兴奋地朝他奔过来,迭声喊着:“商郎商郎商郎商郎!”
程凤台和商细蕊在这股热qíng之下,都不由得退后一步。小孩们奔着商细蕊来,团团将他围在中间:“商郎!商郎给俩钱买糖豆儿吃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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