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不是海棠红_水如天儿【完结】(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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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细蕊笑道:“我这儿什么规矩来着?要想拿大子儿,先来段儿新鲜的。”

  一个孩子拍胸脯:“商郎!我给您来段儿——卑田院的下司,刘九儿宗枝。落魄书生拜为师,传于我这莲花棍儿添风姿,抱竹杖走尽了烟花市……”

  商细蕊立即道:“《李娃传》。听过的。”

  另一个孩子上前推开同伴:“听我的听我的——楚汉纷纷民不安,大成县出了柳成元照二位大贤。那一年,大成县里遭荒旱,只旱得米贵如珠面涨钱……”

  商细蕊摆手笑道:“《二仙采药》。这是数来宝吧!”

  “听我的!商郎!我会!”

  “嘿!我有新段子!商郎!他们的都不行!”

  虽是这样说,但到底还是拿不出新的。孩子们黔驴技穷,一双双齁儿脏的小手往商细蕊身上乱摸乱拽。他们是附近大杂院儿里的贫民孩子和乞儿,过去唱莲花落向人讨钱的时候,商细蕊抄手站在一边听过几回,每次都给五角大子儿。后来把词儿都听完了,他们还拦着讨钱,商细蕊白白施舍过几次以后,犯了小心眼儿,这一次捂住荷包说什么都不给了:“哎!你别拽我呀!拽我也没有!”一指程凤台,道:“你们找二爷去,二爷有钱!”

  一群孩子马上把程凤台包围了,连声叫道:“二爷二爷二爷!给俩子儿买糖豆儿呗!”

  程二爷看见这群小孩子,拖鼻涕的癞头的豁嘴的,一个个黑乎乎臭烘烘,心里别提有多麻应了,连蹦带跳往后退,指着带头的孩子恐吓道:“小赤佬,别过来啊,小心我揍你。”又埋怨商细蕊:“你把他们往我这儿引什么?快弄开!”

  商细蕊看程凤台好像有点生气的样子,连忙招呼孩子们:“好啦!要不我打张条给你们?”

  孩子们呼地围到他身边,商细蕊往程凤台身后一躲,程凤台很凶地瞪着孩子们,孩子们看他是洋人的打扮,害怕不敢上前。

  “写条子,我没有纸笔啊!”商细蕊说。

  带头的孩子道:“这个容易!”一踮脚,从墙上撕下一张“祖传秘方。金枪不倒”的广告,背过来就是一张白纸。纸是有了,可是笔上哪儿找去。商细蕊眼睛瞧着程凤台,程凤台只好把他的派克金笔掏出来给他。商细蕊拔下笔帽,很笨拙很用力地捏在手里,远不如他方才使商家棍得心应手。

  “恩……今欠……”商细蕊低头问那个大孩子:“你叫什么来着?”

  大孩子抹抹鼻涕,道:“我叫二傻!”

  商细蕊笑道:“哈!是二爷的二!”

  程凤台一瞪他,有拿二爷跟这小叫花子一块儿比划的吗!

  “傻……傻……二爷!傻字怎么写?”

  程凤台心想你都傻成这样了还不会写傻呀?袖手道:“我也不会。商老板自己想。”

  商细蕊咬着笔杆想了半天,还是不会写,料想再求程凤台他也不会帮的,便索xing大笔一挥,给画了个圆圈圈放在“二”字后头。其豪慡之态,很有杀头之前画押的风范。商细蕊俯在墙上刷刷点点,很艰难地写就了一张欠条:“今欠二傻——”可是哪有个傻字呢?商细蕊对小孩解释道:“你看,这儿我给你画了个圈,没事儿的,一样的。”

  程凤台心想那能一样吗?这都一样了还要字儿gān嘛使?

  商细蕊朗声念道:“今欠二傻银元一个。天工坊予以支付——知道天工坊吗?”

  “知道!在王府井那儿!”

  商细蕊点点头。他这里慷他人之慨,把过去的五角定例给翻了一倍,心里有种日行一善的快乐。

  程凤台笑道:“哟!商老板消息灵通啊!还知道天工坊是我的产业。这也是麻将台上听来的八卦?”

  商细蕊道:“我什么都知道。来,东家给签个字!”

  程凤台接过来,心想他经商十年,还没给谁打过欠条呢!跟着商细蕊傻人做傻事,叫群小叫花子给破了题。叹口气摇摇头,龙飞凤舞地签了大名,再往上看一眼商细蕊的字,那几个字写得是东歪西倒的,笔画之间都衔不上轴,像一根根火柴棒子拼起来的,稚嫩可笑。他把这张欠条拿在手里多端详了一阵子,越看越乐,孩子们却怕他反悔,仰着小脑袋眼巴巴地瞅着他。程凤台看看小孩子,破棉袄的袖子短了半截,手指和耳朵生满了冻疮,恻隐之心一动,便在一块大洋上加了一竖,道:“去吧,把脸洗洗,去找蔡掌柜。拿着钱别买什么糖豆了,一人买件暖和衣裳穿。”

  孩子们抓过欠条,欢呼一声就跑了,商细蕊和程凤台微笑目送他们雀跃的背影。这时一个拖辫子的老乞丐一面轰赶着孩子,一面满脸堆笑,迎头从对过弓腰缩背地走来。商细蕊见了老头儿,马上背过身走人。

  “哟!商郎!别介啊!别瞧见我就背过脸儿啊!”

  商细蕊脚步快,被他蓦然张手拦着,险些一头栽他怀里。程凤台一把将商细蕊护到身侧,皱眉道:“大爷,说话,别动手。”

  那老头儿一瞧程凤台的衣着气度,更是眉花眼笑点头哈腰的:“这位爷,小老儿眼拙,没瞅见您。您好气派呀!天庭饱满印堂发亮,一看就是发大财的!您gān什么买卖呢?”老头儿是一副公鸭嗓,又扁又尖又细,听得人寒毛粼粼如刀刮骨的。

  商细蕊打断他:“您要没别的事儿,咱们先走了。”

  “哎哎哎!商老板!商老板留步!”老头又张手去拦,碍于程凤台的威势,那手刚一伸出去就悻悻地缩回来,在衣摆上蹭了蹭,做出一副苦恼的表qíng:“商老板,嘿,您看我这……”

  商细蕊虎着脸:“没有钱!”

  “商老板您行行好!我这一天没吃东西了。这个大冷天儿要一头栽路边,非死不可。您行行好,多少给点儿。”

  商细蕊bào躁道:“怎么我每回来天桥,你们都跟打劫似的!”

  老头儿连连给他作揖:“那还不是因为商郎心肠好嘛!”

  商细蕊道:“谁说的!我心肠最坏了!比方这次,就指定不给钱!”

  程凤台不禁笑出来。

  商细蕊慢慢往前走,老头儿寸步不离跟着。商细蕊扭脸看着他,边走边说:“哎,老弦儿,您为什么不去天津找九郎呢?您是南府戏班一块儿出来的,他一定会管您,哪怕求他在琴言社给你安排个闲差。你上了年纪,要饭不是个事啊!”

  程凤台听见这话,便好奇的仔细看了眼老弦儿。老弦儿灰白的头发打成一条细细的辫子甩在背后,矮小的身量,脸上皱纹出奇的多,比起一般的老头儿,总有种怪异感——程凤台想了想,忽然明白了,他是南府戏班里的太监。

  老弦儿哎哟喂一声:“九郎!九郎认识我是gān嘛地的呀!掌院太监赵大脑袋都不管咱了,咱还能腆着脸找九郎?九郎可是老佛爷跟前的红人儿,和咱这帮阉货不是一路里的!”老弦儿紧赶了几步,又绕到商细蕊前头去堵着道儿了:“所以,咱这不是找商郎来了嘛……”

  “找我也没用。就是没有钱!”

  “瞧您说的。谁不知道您啊!九郎走后,京城就数您是这个!”老弦儿比出一根大拇指,“您往台上打个喷嚏都有人叫好,您收成大着呐!”

  “没有钱!”

  “哎哟!商郎!您都不可怜我,我可真没活路了!”

  “你没有活路,我也没有钱。”

  老的没个正形,小的是个倔驴脾气。商细蕊被bī得犯了拧。这么磨叽下去,几时算个完。程凤台上前cha在他们一老一少中间,劝道:“好啦好啦,听着还是旧相识。商老板,要尊老嘛!”

  商细蕊哼一声:“你有钱你给他。我没有钱!”

  程凤台看看老弦儿,掏出支票簿打开夹层,里面放着薄薄一叠钞票。老弦儿眼里死死盯着钱,嘴上不停地奉承他:“爷,您是好人,我一看就知道您是好人!老弦儿我这辈子见过的人多啦!就瞧出您眉毛尖儿里透着股慈善和义气!他日必定逢凶化吉,心想事成,多子多孙,发一辈子财!”

  程凤台常听人骂他流氓混球,乍听此言,居然有几分高兴。微笑着捻开钞票,不待他抽一张出来,老弦儿眼明手快地从他手里抓了几张卷了卷压在帽子里,一面说着恭维的话,一面倒退着跑了。

  为这两个钱,程凤台不见得再去抢回来,望着老弦儿的背影gān笑:“这还真是打劫啊!”

  商细蕊愤然道:“他老这样了!过去还抢走我一只手表。他是拿钱去赌了!”

  程凤台拍拍他的背:“商老板,咱不和他置气,又不是大钱。”

  商细蕊皱眉道:“不是钱的问题。我最讨厌为老不尊的!”

  两人一径回到了车里,这时候已经将近五点了。老葛枯等了几个小时,然而jīng神抖擞,整装待发,丝毫没有不耐或者松懈,真是个称职的司机。

  程凤台问:“去清风大剧院?”

  商细蕊点头,他今天唱的是夜戏。

  第24章

  老葛把车停在老地方,程凤台带着商细蕊从小黑巷里进后台,商细蕊笑道:“我进后台从不走这条路,您比我还熟呢。”两人才走到门口,就听见化妆间里头大人叫,孩子哭,女人们在哇哇大吵,肯定又不知为的什么jī毛蒜皮的事qíng打起来了。商细蕊习以为常似的,也不见他着急,叹了口气,道:“二爷,里头乱着呐。您怎么样?”

  程凤台最好看个热闹,笑道:“我等你唱完夜场,送你回家。”

  商细蕊就爱听他这么说,一听就笑了:“您这个身份,在我后台gān坐着等呀?”

  程凤台道:“不gān坐着,开了戏我就到座儿上去看。为了商老板,我在清风订了个包厢呢。开戏前商老板就收留我一会儿,行吗?”

  商细蕊笑着点点头,慢悠悠推开门,态度轻巧地问道:“怎么啦?你们又在吵什么呀?”

  程凤台跟着就进去了。商细蕊掌权之后只定了一条规矩,那就是开戏之前必须比他到得早,此时拉琴的fèng补的整个水云楼的人都挤在化妆间里大眼瞪小眼。程凤台有阵子常常没事去后台坐着与商细蕊聊天,水云楼里的人都认识他,见到他也没有什么拘束或者收敛。而且几个泼货都是不要脸的,当着外人只有更来劲,把一个呜呜在哭的女孩子往前一推,道:“您自个儿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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