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带着中年夫妇和被刺伤的小女儿很快离开,酒店工作人员分头去寻找大女儿。他们对酒店环境不熟,无从帮忙。经理请他们先回房休息,警察来后再请他们下来录份口供。
施救时身上染了血迹,他冲了个澡,刚走出浴室就接到总台打来的电话,说找到了那女孩,他的女伴聂小姐现在正和那女孩在一起,两人在橡胶园钟楼的顶层。
胖经理已经候在大厅,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一路上气喘吁吁和他解释。大概是怕他生气,解释得极尽完备:“聂小姐房间的阳台正好对着西边的橡胶园,我们想她可能是去阳台时发现了那女孩坐在钟楼上,总台接到她的电话后立刻通知了工作人员。那女孩意图自杀,坐的位置相当危险,聂小姐很担心她的安危,很快也赶过去了。现场只有聂小姐一人中文好,大概是为了缓和那女孩的qíng绪,趁工作人员不留意时爬了上去,不过会中文的谈判专家已经在赶过来了……”
他没有责备人的习惯,事qíng已经发生了,如何补救和解决才应该放在第一位,他打断胖经理的话:“气垫铺设好了吗?”
胖经理擦汗:“已经铺设好,我们的救援人员都很专业。”
他看了他一眼,语声平平:“专业到需要让一个住客去做意图自杀者的qíng绪处理。”
胖经理抹着脑门的冷汗讪讪:“只是中文实在不好。”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现场看到她坐在六十米高的钟楼顶层还是让他心漏跳了一拍。
钟楼是殖民时期留下的建筑,黑砖建成,顶层做成一个没有围栏的尖顶阁楼,照理说如此危险,应该早被锁住才对,不知那女孩通过什么方式将锁打开爬上去。
大概是出于景观诉求,钟楼主体安置了一些小灯,灯光微弱,刚够照亮附近。女孩坐在阁楼边缘,两条腿dàng在半空中,像是随时会掉下来。她也好不到哪里去,万幸坐的位置挨着撑起顶盖的一根石柱。
他径直走进钟楼,胖经理追上来:“聂先生,您再上去万一出什么事我们酒店……”两个工作人员也赶过来拦人,他绕过他们顺手将一楼的铁门关上,工作人员和胖经理一齐被挡在门外。这就是拦不住了,胖经理一边擦汗一边急火攻心地吩咐施救人员:“再检查一遍气垫,四面都铺上,都铺上!”
他在倒数第二层停下脚步,已经能听到她们的对话,是她的声音:“……我有个男xing朋友,开一家小咖啡馆,就在我们学校附近,后来他和我导师恋爱了。我导师也是位男xing,那时候和他妻子分居中,但还没离婚,挺糟糕是不是?”她停了两秒,对方没有回应,她自顾自地说下去:“更糟糕的是他俩的母亲都不能接受同xing恋。这段恋qíng快要穿帮时,我那位男xing朋友选择了逃避,在我不知qíng的qíng况下让我做了挡箭牌,说和导师恋爱的是我,就像你妹妹做错了事总是拿你做挡箭牌一样。”
霍夫兰的说服艺术:qíng感诉求相比逻辑诉求而言,更能影响受众态度上的转变,分享类似经历是打开对方心扉的重要切入点。
她停下来,那女孩果然开口:“……后来呢?”从声音分辨,qíng绪已经不像此前在长廊上碰到他们时那么激动。
“我导师没有否认。”她接下去,“师生恋这个词听起来还有点儿làng漫是不是?不过A国大学禁止教职员和学生之间发生任何làng漫两xing关系,我的导师很快被学校解聘,我也差点儿被退学。导师觉得愧疚,和校方说只是他一厢qíng愿追求我,将我保了下来。但他在学校有很多拥趸,他们觉得他说的并不是真的,是我出于利益目的引诱了他,毁了他在大学里的前程。你大概可以理解那段时间我遭受了什么样的jīng神bào力和压力。”
“……你为什么不否认?”那女孩问她,不等她开口,又自己做出回答,“因为没人相信你是不是?”好一会儿,女孩道:“就像每次我跟我爸解释,他都不会相信我,在他心里已经认定我冷酷自私。”女孩轻声道:“谁说父母总会理解子女的呢,并不一定是那样的。”
“没有尝试过好好和你父亲沟通一次吗?”她问她。
女孩的声音有点儿颤抖,但还是稳的:“没用的……这次我刺伤了可人,即使她没事我爸也一定会打死我,他不会相信是可人到我房间来挑衅,说现在就算我再讨厌她也不敢伤她半根毫毛,因为爸爸会替她教训我。”女孩喃喃:“她说得对,爸爸会替她教训我。”
他尽量不发出声音,攀到和她们同层。
她说话时总是侧头看着那女孩,自然在第一时间发现他,眼里掠过惊讶,倒是立刻领会他的意图,继续不动声色地转移女孩的注意力:“如果矛盾真的已经不可调和,没有想过离开他们吗?”
“……离开?”
她点头:“对我来说就是那样,毕业之后离开了那个环境,一切都好了很多。”又循循善诱:“既然你连自杀的勇气都有,为什么不选择离开呢?”
也许她能劝服那女孩,也许不能,不能让她冒那个险。
女孩像在思考她的话:“可……”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他猛地扑过去挟住那女孩,从茫然中回神的女孩本能地挣扎尖叫。他得保证女孩的挣扎不会波及坐在最右侧的她,不得不花费更多力气来控制女孩的肢体动作。方寸之地且没有护栏遮挡,对于过于绝望没有章法的挣扎和必须控制空间范围的压制来说,都显得危险又困难重重,那女孩带着他差点儿摔下去,幸好被左端的石柱挡了一挡。
最终女孩被他固定在地上,施救人员打开铁锁冲上来,带着获救者先下去。
那时候才感觉到钟楼之上风的力度,似乎整座橡胶园都在风中摇dàng。看来这几天是太累了。
伸手给她时她似乎才察觉到害怕,颤抖着将双腿挪上来,却几乎没法儿站稳,被他半抱着下了钟楼。她半个人都倚在他怀里,手臂冰凉,额头上还有冷汗。
楼道里灯光微弱,他问她:“知不知道离意图跳楼的自杀者太近是大忌,有没有想过她qíng绪激动起来你也会有危险?”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辩驳,看来是吓坏了。
他保持着声音的冷静,继续问她:“你也不是没有安全意识,怎么这次这么冲动?没有考虑过你遇到危险时家人会有的感受?”
她僵了一下,直到他们走出钟楼她都没有出声。
经理和几个工作人员迎上来关怀他们是否受伤或受惊,说医生已经等在客房区的休息室。他和经理说话时她离开他去了数步开外的一个小木亭,那旁边有一棵极高大的橡胶树。
只是几句简单安排,谈话很快就结束了。
他走到她身边,她背对着他仰头望橡胶树的树冠,天上虽然有很多星星,却只能看到树冠的yīn影。
他开口:“非非,我并不是责备你。”
她没有回头,终于回答他:“你应该责备我,给你惹了这么大麻烦,你应该狠狠教训我一顿才是,你越是……我……”她没有将这句话说完,单手盖住额头,肩膀在轻微地颤抖。
他看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道:“除了刚才在楼道里提醒你的那一条,其他程序你都没有做错,我不认为造成了什么不能解决的大麻烦。”
“因为被石柱挡住了。”她飞快地说。
他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即使没有石柱……”
她打断他的话:“讲道理我从来讲不过你,总是三两句话你就能把我拐进你的逻辑。聂亦你很好,就算是我做错你也总是护着我,可我……”她停下来,肩膀颤抖得更厉害,再开口时声音依然是平静的,就像是早已想好的一番话,她说得很快也很利落:“你还是把我看作家人,才会那样护着我,可我已经不再是你的家人,你对我其实没有什么责任了聂亦,以后我做什么都好,都是我自己的事,你别再管我了。”她匆匆转身。“就这样吧。”
木亭里牵了一盏灯,灯光朦胧。擦肩时他握住了她的手臂,他的确是疑惑了:“你说的就这样,是怎么样?”
她低着头,依然很平静:“说真的,我老觉得自己运气好,所以经常冲动,把自己搞得很危险。”她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应该没有关系,你离我远远的,这样我就不会害你……”但声音里还是染上哭腔,她也察觉到,立刻顿住不再开口。
良久,他说:“聂非非,说话要说完整。”
她仍然低着头,一只手挡住眼睛:“这样我就不会害你……我……”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她终于崩溃地哭出来:“聂亦你根本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
他将她的右手拿开,她的手指冰凉,有些湿润,再将她的头抬起来,朦胧灯光下她的眼角绯红,脸上有泪痕,眼里也蓄满了泪水。他并不是没有见过她哭,可qíng绪这么激动还是第一次。“你在害怕什么?”他问她。
她已经不再试图控制qíng绪,整个破罐子破摔了,挣开他一边抹眼泪一边道:“六十米高的钟楼又怎么样?我又不会恐高,就算那女孩qíng绪激动,我坐得那么远,还抱着石柱,怎么样也不会比你那样更危险,你差点儿掉下去你知不知道?没有那根石柱挡着你就真的掉下去了你知不知道?你要是真的掉下去了怎么办,我……”
他走近她一步,她立刻退后,他只好站在原地:“下面的救援设备很充分。”
她立刻反驳:“气垫也不是百分之百安全。”
这一段争论实在是前后矛盾,他看着她:“你也知道气垫不是百分之百安全,你坐在阁楼边缘的动作也不是百分之百安全,那为什么还要那样做让我担心?”
她愣在那儿许久,一只手抬起来,轻轻握住他的衣袖,那夜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靠近他,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来,她叫他的名字:“聂亦。”嗓音柔软下来,看来是冷静多了。
“好了,”他握住她的手安抚她,“你不会害我怎么样,以后再遇到危险不要冲动,想要救人没什么不对,但要保护好自己……”话还没说完,她突然踮脚抱住他,将头紧紧埋在他胸前。眼泪很快浸透他的衬衫,是温热的触感。他听她喃喃开口:“让我靠三秒,就当我不清醒,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说:“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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