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你在想什么?”
他微笑着,嘴角轻扬,话语很淡很轻,像是在说着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顾怀琛,他必须死……这一次,他不会再有机会。”
流芳墨如点玉的眸子似有雾气笼罩,嘴唇动了动,但始终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闭上眼睛,唇边浮起一丝飘忽的笑容,显得有些惨淡。
她还能说什么?她也该恨顾怀琛的不是吗?而且,只要她还是选择容遇,这个问题就没有办法逃避。以前不行,现在更不可以。
第一百三十五章 偿qíng 2
这一夜,她烧得更厉害了。天刚亮的时候便到了青州,她昏昏沉沉的连容遇不断地着急地喊着她的名字她都听不到了,只知道自己好像在做梦一般,梦见自己坐在学士府别院中梧桐树下的长椅上,头顶是一方被圈禁的天空,幽蓝幽蓝的,一丝流云都没有,仿佛凝结不动的潭水。她闻到了药香,很熟悉的气味,听到了脚步声,一如往常的,那人手中的药碗仍是那只泛着温润玉光的青玉碗,他在她身旁坐下来,她皱眉,别过脸去不看他,他轻叹一声,把药碗放下在小石桌上,对她说:
“药冷了不好,别任xing……要恨我,也要有恨的力气才行……”
她瞥了一眼药碗,声音清冷,说:“放我走,哪怕是病死了我也不要死在这里。”
“放你走,以前是不愿,如今是不能。流芳,你说过的,人总不能活在过去,你就不能试着把他放下?”他叹息一声,起身便离开了。
忘了有多少个晚上,半夜噩梦时总会有一双手臂紧紧地拥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自己的名字。
流芳,流芳……
他没有越雷池半步,清晨醒来她也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只有枕畔留下的青糙气息是那样的分明,教她无从回避。
她渐渐发现,他的qíng织就了一个网,她越挣扎就被捆得越紧,于是她只能放任自己,不去挣扎,不去反抗,也不轻易激怒他,随着时日的过去,随着刚出生婴儿夭折的消息,她对他,越发的冷淡薄qíng。
好像又回到了他领兵奔赴禹州的那一天,天才刚亮,她一睁开眼便见到他,一身银色盔甲眩目,坐在chuáng沿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她坐起来刚想说什么,他的手却抚过她那头青丝,微笑的眼中尽是爱怜之意。
“我要走了,流芳。”
她垂下眼帘,难得的温顺沉默。可是他的下一句话却让她有些意外。
“三年多了,也许有些事qíng也该结束了。”
她抬头看着他,墨黑的眸子有着不置信的冷淡。
“流芳,你是不是在想,如果我这一去再不回来那该有多好?”话语自嘲而伤痛,他说这话时也只是轻轻一笑带过。“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流芳,人生在世上,总有许多身不由己的事qíng,比如当初放弃你;也有许多心不由己的事qíng,比如不顾一切地qiáng行把你从他身边带走……三年了,我知道就算对你再好你也是恨我的,但是我不后悔。每次在战场上于刀光剑影中厮杀,我都告诉自己不能倒下,因为有很多话没来得及告诉你,还没来得及多看你一眼,我不甘心。”
“可是到了今日我才想明白,这所谓的不甘心不过就是一种贪恋,贪心地想再见到你,贪心地想把你留在身边,没来得及告诉你的话其实永远也不可能说得完,再多看你一眼永远也不会够。”他抚过她尖瘦的脸,“我贪心地霸占了你三年,流芳,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了,你会不会少恨我一点?”
她的嘴唇动了动,他却忽然抱紧了她,身上的铠甲硌得她的胸腔发痛,冰凉入心。
“别说话,就这样,让我抱抱就好……”
她的眼睛发酸发涩,只知道自己的手抵住他的肩,想要用力推开他……
“青山,她怎么还不醒过来?”容遇着急地问,“她额上还是很烫。”
“吕师兄去请姑姑了,半个时辰之内一定能赶来。”
不知过了多久,便听得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流芳隐约听到容遇带着一丝惊喜的声音,说:“你来了,真是太好了……”
很吵,流芳涣散的意识一点点地集中起来,然后了然,原来自己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全都是那些数不尽的往事。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就想起这些往事来,额头上的布冰凉冰凉的,她微微睁开眼睛,便对上了容遇那双焦虑的黒眸,他脸色憔悴,下巴的胡茬子青青的一圈,眉头微蹙,一见她醒来,握着她的手不由一紧,脸上的紧张担忧终于无声消褪,轻声说:
“阿醺,你终于醒了……是不是很难受?是我不好,本就不该让你长途跋涉到青州来的。”
她摇摇头,对他一笑,笑容有些苍白和勉力,他的心蓦地疼痛,说:
“饿了吗?吃点粥吧,你已经睡了两天了。”
两天了吗?她坐起来无力地靠在他怀里,只见自己所处的是一个陌生的环境,容遇替她把被子拉到腋下,说:
“这里是青州安榆城府衙的别院,出了安榆便是禹州的长洛关。你这两天真是把我吓到了,连傅青山都束手无策,幸好吕思清的姑姑还没有离开安榆,不然……”他望着她,说不下去了,握着她略显嶙峋的手,“阿醺,你要知道,我没有办法再承受一点点失去你的风险,你告诉我,在你的心里,我还是最重要的吗?”
流芳伸手抚上他的胡茬子,笑着说:“傻瓜……不可一世的玉音子也有这么没自信的时候?”
“我要听你说。”他按住她的手,“阿醺,除了我,不许你再想别的人别的事。”
她愣了愣,他从没这样霸道过,“遇,到底怎么了?”
“我刚才被人痛骂了,她说你思虑过重,骂我是个不称职的丈夫,还说你身上的寒症要好生用药不能奔波更不能劳累受寒……她骂得对……”容遇苦笑,梅大夫骂起人来那是秋风扫落叶一般的,她的原话是:
百里煜,你怎么这么混帐?!顾六的身体这么差还带她一路颠簸到青州来?还有,她的心病更重,你究竟是怎么当人丈夫的,我告诉你,身体的病症可以药到病除,心里的病我无力回天。若她还是这般思虑重重,郁结难解,恐怕活不过明年开chūn了!
流芳问他梅大夫是谁,容遇这才告诉她梅大夫就是吕思清的姑姑,当初在桓城被顾怀琛打成重伤,连傅青山和吕思清都束手无策时,恰好这时梅大夫到了青州,救了他一命。
第二日,流芳便见到了这位梅大夫。
当她迎上那双横波清澈的杏眼时,那些感激的话全因为意外和惊讶梗在口中。吕思清的姑姑怎么会是一位脸上蒙着白纱的妙龄女子?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位身形挺拔神qíng冷漠桀骜的少年,少年的打扮一看就知道是西戎人,左耳上戴着一个银环,脖子上挂着一枚láng牙。怪异的是像保镖一样的少年肩上背着一个硕大的药箱,安安静静地站在少女身后,难得的乖巧。
“我叫梅子嫣,受韩王之托来给王妃诊症。不知王妃现在觉得有何不适?”
“梅大夫不必客气,叫我流芳即可,你救了阿遇一命,昨日又费了心神为我治病,我还没有好好谢你,那些客气的称呼便免了。”
梅子嫣眼波流转,笑道:“那好,请流芳伸出手来让我把把脉。”
她诊完脉后,对少年说:“哑奴,给我金针。”
梅子嫣专注地给她施针时她才发现,原来那少年是个哑巴,但是听得到声音。梅子嫣开好了方子jiāo给一旁的丫鬟,然后对流芳说:
“这个药方可以助你驱寒,平日记住不能再受冻。五石散的余毒很轻,我可以用金针将之渡出。另外,我想送你一句话。”
“梅大夫请说。”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想想那个看着你在他面前坠入滔滔河水而差些疯掉的男人,你忍心就这样消极伤怀地病恹恹地过下去吗?哪一天你不在了,百里煜也完了。”
流芳心神一震,“差些疯了?”
“对。醒来的时候拿着剑见人就杀,昏迷时只会喊你的名字,吕思清不是治不好他的内伤,而是根本没办法治他的疯症。恰好那时我经过青州,便对他说了一句话。”
她说的话是:顾流芳没有死。不信的话你让人抽gān桓城护城河的水,一寸寸把它填平,如果找不到人,就说明她没死。
治他的病足足花了梅子嫣一年的时间。
“他是你的丈夫,你若有心与他执手百年,便暂时放下忧思,先养好身子。你寒毒甚深还勉qiáng自己生产,你的孩子本来就是侥幸得来之物,产后若非有心人殚jīng竭虑地为你寻最好的大夫用最贵重的药材来吊命,你焉能活到今日?不论是孩子还是你自己,还是大难不死的百里煜,你们走到今日已是上天的恩典,你若仍是自伤,那便是断送了三个人的幸福,人说顾六聪明,流芳,你是真的聪明么?”
这一番话,醍醐灌顶,流芳怔怔地坐在chuáng上,不懂言语,良久后才发现自己脸上冰凉一片,泪水不知何时淌了一脸。
梅子嫣和哑奴早就离开了。
哑奴比划着手势问梅子嫣:“小姐,你今日心qíng很好?”
“诶?”梅子嫣讶然失笑,“何以见得?”
“你适才的长篇大论,好像自从离开了屹罗到西乾来后……”
“哑奴,好像你这手语打得也太灵活一点了,不如我把你的拇指割下来,再接到小指旁边如何?”
哑奴马上偃旗息鼓,看了一眼身旁笑眯眯的却满眼杀气的女子,垂下头,眼里闪过一丝不被察觉的宠溺的笑意。
第一百三十六章 偿qíng 3
容遇下午就让人把行李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带着流芳上了一辆马车。
“我们这是去哪?”流芳问。
容遇把她狐毛披风的盘扣扣好,笑着说:“到了你就知道。”
安榆之东有蓬山,蓬山之南阳光正好,容遇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地沿着山路上了半山腰,抬头只见山顶上积雪点点,而半山绿意盈人,苔痕轻染苍色,往前再走一段路,一进寻常院子出现在眼前,青灰色墙砖,屋角檐飞,朱门深闭,流芳狐疑地看看容遇,容遇说:
“阿醺,不去拍拍门见见主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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