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军长连忙跟上,免不了在一旁为下属开口说话,“钧座,这几日据我观察,全军官兵都斗志高昂,都在努力构筑工事以备战,可能是任务下得有些突然,他们一时发发牢骚罢了……”
他的话尚未说完,却忽有一个莽撞冲动的声音,在前方人群中拔高响起——
“说得倒好听,只会让我们死守,却又不派兵补充,谁也本事谁来守呀,死战可不是送死!”
一时之间,一众兵士似乎都被这话触动了心绪,附和声渐起,一片嘈杂。
那方军长亦是变了脸色,转眼去看薄聿铮,未曾想却正看见他抬手拔枪。
他大惊,却根本来不及阻止,他的动作连贯又迅速,犹如一只优雅的云豹。
枪声响了,人群一时安静下来。
方军长略松了一口气,那一枪,薄聿铮是对着天上放的。
可还不待他多放松一刻,便见薄聿铮径直举步便向方才说话的那名士兵走去,手里仍旧握着那把勃朗宁。
方军长识得那人,是他手下的一个排长,xing子火爆,却是打仗的好手,他心里暗自着急,却又一时摸不清薄聿铮的意图,只得先按兵不动。
“不死于战场,就死于军阀,两种死法,我任你选。”薄聿铮的话音虽淡,眼光亦算不得冷,可他就那样走过去,身上那一股子不怒而威的凌人气势却是让众人一时震住,说不出话来。
方军长越发焦急起来,凭心而论,他是不愿意失去这一个能打硬仗的兵的但临阵扰乱军心,却也可处死罪,尤其是如今这局势。
他迟疑了会儿,还是开口:钧座,我知道这个人,是条硬汉子,断不会是贪生怕死之徒,还请钧座不要计较他的口无遮拦……”
却偏偏那个排长是个火爆脾气的大老粗,又是无数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早就天不怕地不怕了。
先前被薄聿铮气势一慑,愣怔了会儿,此时却听见自己的军长向那个中央派来的什么狗屁官求qíng,如何还忍得住,脖子一硬,便吼了起来——
“军长,你用不着帮我求qíng,两种死法,我跟着他选,他选哪种我就选哪种!”
“张德山!”方军长气急,又转头去看薄聿铮,“钧座……”
他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看见薄聿铮并没有如他想象中那样,因着张德山的不敬而大怒,反倒是微微的笑了。
他的眼光温和又隐有期待,就连张德山本人也愣住了,只能怔怔的听着他的声音随风传来,平稳沉敛,却又自有着一股子睥睨天下的气势隐在其中——
“那么,你便随我一道好好打这一仗,一个鬼子也别放进来。”
薄聿铮说完,便又将视线缓缓巡过面前那一张张年轻却饱经风霜的脸庞,顿了顿,重又正色开了口——
“诸位,台儿庄的时候,第二集团军的孙司令曾经对他手下的一个师长说,“士兵打完了,你就自己填进去,你填过了,我就来填。有谁敢退过河,杀无赦。”今天,我也可以对你们说同样的话。
在场诸人,包括方军长,一时皆是静默无声,只能听着他的声音继续随风传来——
“我已同后勤部俞部长知会过,一切补给将会尽速处理。此外,但凡我军所需,而邻近各兵站有库存者,皆尽其所有送至衡阳。现在,我和你们一道守在这里,不论是,再有方才言论,或敢后退半步者,我第一个枪毙了他。若我先退,你们当中的任何人都可以朝我开枪。
众人面上渐起肃然激越之色,不由自主的齐齐注视着眼前这位身姿笔挺的将军,看着他眸光坚毅,依旧是一字一句,沉敛开口——
“衡阳一战的重要xing想必你们的长官已经说过太多,在这里,我就不再多说了,我只希望诸位谨记,身为军人,为国力战,马革裹尸,是责任,也是平生一快。我希望诸位不畏死,不贪死,抱必死之决心、必胜信念,虽战至一兵一卒,一枪一弹,亦必与小鬼子周旋到底,守住衡阳!”
“守住衡阳!守住衡阳……”
在一众将士发自肺腑的喊声中,他与方军长一道离开,虽一路无语,可方军长眼中却不知不觉带上了钦佩肃然的神色。
薄聿铮想要再看看城内qíng况,于是两人连同警卫,便也都没有乘车,一路步行返往军指挥部。
就在他们快要到达军指挥部的时候,却忽见一名士兵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显然是有qíng况汇报一路寻来的。
“什么事?”
那士兵立正行礼,声音却因为跑得急仍是微微的喘着:“报,报告,夫人来了!”
第八十四回
亦笙推们进来的时候,薄聿铮正在看手中的作战地图。
这里是单独辟出给他休息的房间,房间很大,陈设家具却很简单,他并不在意这些,也是没有太多的时间待在这里的。
她看见他的军装外套挂在衣架上,衬衣也松了第一颗扣子,衣袖随意的挽着,听见声音,淡淡抬起了视线。
此刻的他,不见了戎装之下的严厉冷峻,倒现出几分懒洋洋的样子,就像是一只在休憩的云豹,优雅而又蕴着危险,那眼神依旧是清冷锐利的。
看见是她,他的目光柔和了些,放下手中的地图,却并没有说话。
她也不说话,只是朝他走了过去,自他身后伸臂轻轻搂住了他的脖颈。
她的呼吸如同温暖的丝线,一下又一下,就那样拂过他的侧脸。
他终是叹息,心里一软,便伸手将她抱到了自己怀中。
“我已经安排好了,明天一早你就回后方去。”
她看着他,有些气恼,“现如今的中国,处处焦土处处家,哪里有什么真正的后方?我是你的妻子,你在哪里我便要在哪里。
她知道自己来衡阳他是生气的,她也由着他,却没想到气过了之后他还是要让她走。
初见面时,方军长惊问,“夫人怎么来了?”
她微笑,“我怎么就不能来,这里难道不是中国的地方?”
方军长连忙道,“先觉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如今的衡阳太危险了……”
她还是微笑,打断了他,“有你们在,我怕什么?我就是想来看看大家。”
她说话的时候,眼光一直控制不住的看向他的方向,看他微抿着唇,知道他在生气,可心底还是控制不住的泛着重逢的喜悦。
方军长闻言,神qíng有些激动,朗声开口道:“既然如此,待夫人休息过后,就请夫人检阅军容,我全军将士必然会大受鼓舞!”
他说完,又转向薄聿铮,“钧座,不知此举是否可行?”
薄聿铮的面上看不出什么qíng绪,只是略点了下头,开口:“就现在吧,你带她去。
他并不与她同去,自己又去了城北的工事视察,只是让方军长带了她去军中慰问,又安排了他的贴身警卫牢牢护着她。
他那个时候并没有和她说话,谁曾想,久别重逢之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让她离开,这叫她如何能不气。
他抬手挑起了一绺她鬓间的发,轻轻替她拢到耳后,“军部和市府已经再三贴出布告,成立不允许留任何一个市民,今天是疏散的最后一天,你是我的妻子,亦不能例外,更应当作出表率。
不是不想她陪在身边,却更惟愿她能安好,所以宁愿承受离别之痛,思念之苦。
他知她太深,明白怎样的话才能说得动她。
而她亦知他所说的是实话,去阵前慰问官兵的时候,沿路尽是挑着担子背着包袱往城外走的百姓,市中央有一着军装的年轻小伙子正拿着喇叭沿街宣传——为避免不必要之流血牺牲,请各市民尽速离开,不可留下一人……凡不能携带之物,皆自锁牢封存,本军官兵保证不动分毫,如房屋被敌pào弹击毁,则为无可避免之损失,但若是人为破门而入之损失,本军保证照价赔偿……
她抿了抿唇,却还是不肯死心,“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一般市民,况且,我学过护理的,我可以去医院帮忙的。
他的眼中隐有不舍,略微粗粝的拇指缓缓抚着她的面颊,那温软柔腻的触感让他贪念着不愿松开,却终究还是摇头,笑了一笑,“亦笙,医院里有军医,衡阳只留军人,而你不是。”
她的眼眶微微的红了,其实来之前冯维鳞就曾对她说过,你即便是去了大哥也不会让你留下来。
那时的她说,即便是这样,即便只能看他一眼,我也要去,你若不肯帮我,我就自己想办法。
冯维鳞最终抵不过她的坚持,设法送她到的衡阳,却没有想到,只换得到他与她之间的一个晚上的相聚。
他轻吻了下她的额角,心疼,却并不曾有丝毫动摇。
她心底难过,不愿说话,只是越发的偎进他怀抱当中,贪恋着他的气息与温暖。
他见她这样,心底不由自主的又是一紧,正要低语哄她,却见她已抿起唇角,伸手轻轻的勾住他的脖颈,明明还那样难受,却已努力漾出想要让他安心的微笑,在他唇上轻轻的吻了下,“我有礼物送给你。”
第八十五回
她自他怀中起身,拉着他的手一同来到墙角放着的油纸板前,那是先前她的随行警卫送进来的。
她将那上面覆着的油纸和布一层一层揭去,却原来是一个画框,而他的视线,在那一刻,牢牢凝住,再移不开分毫。
“这是我重新画的了,先前那一幅,在空袭的时候没能存下来。
她轻轻的说着,而他看着画框里,那个被他抱在怀中的小女孩儿,蔷薇花朵一样娇美的脸蛋像她妈妈一样漂亮。
“我画第一副画的时候,靖靖还那么小,可是现在,她都已经七岁了。”
她的声音当中带了些恍惚的思念与愧疚,他心内亦是酸涩。
他与她一样,都错过了女儿的成长,扔下她一人独留遥远的国度,亏欠她这样多。
他一直看着那幅画,他的靖靖,他盼了那么久却还无能谋面的女儿,此刻,就在他的怀抱当中,甜甜笑着,而她在他身边,微笑着挽着他的手。
她懂得他的愧疚遗憾,所以画就了这样一幅画,绘出所有的期许与圆满。
“Chanlton夫人说,靖靖聪明极了,喜欢弹钢琴,喜欢骑马,喜欢吃巧克力……”她在他身边,微微的笑着,轻轻的说着。
他伸手将她拥进怀中,又再吻了下她的额角,微笑,像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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