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康安见自己好意劝阻也被迁怒,不免觉得有些没意思,他自然不知道亦笙对他的成见,却见女孩子指着门外的右手血迹斑斑,当下心内一惊,“你,你……”
冯维麟也看见了,几步上前来扶她,“是不是头撞伤了,快让我看看。”
亦笙却甩开他,理也不理,依旧指着混乱当中没有关上的大门,疾色道,“出去,我不说第三遍!”
冯维麟几步上前,推搡着卫康安和梁觅,“行了行了,你们先出去,有什么改天再说。”
“可是……”梁觅虽然也被亦笙手上的血吓到,却到底还是不甘心。
“还可是什么?”冯维麟气极,“她头都撞破了你还想怎么样?做这些混账事的人是纪桓,又不是她,你有本事直接找纪桓理论去呀?
梁觅亦是气得哭了起来,“你别拿这话来堵我,我家败了,横竖是再供不起我在这里的耗费的了,我就回国去问他,又怎么着?”
第二十九回
梁觅一面说着,一面挣开卫康安跑了开去,冯维麟待要追,又挂心亦笙的伤,急得直跳脚。
“行了,你快去追吧,我帮你送这一位去医院。”卫康安见状连忙道,他知道冯维麟一直在对梁觅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献着殷勤,总之是存了好感的,而眼前这一位,却没怎么来往。
却不料冯维麟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你帮我去追梁觅,我留在这里。”
卫康安一愣,正要发问,却已被冯维麟推出了门,“快去快去,她多半去图书馆后面的小花园那边了,你千万看着她,别让她做出什么傻事来。”
卫康安自己不知道,冯维麟却是心知肚明,亦笙有多不待见他,让他留下照顾她,不出问题才怪,开什么玩笑?
关上门,回头一看,亦笙已经重新坐回到chuáng上,一手支着额,闭着眼睛,似是眩晕的样子。
冯维麟忍不住开口道,“都这样了,你方才还逞什么qiáng,快走,跟我上医院去。”
亦笙连眼皮都懒得抬,“不用了,你少带些人来找我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带人来?我那是怕她闹事追过来的!可真是狗咬吕dòng宾,不识好人心!”冯维麟气急败坏地说道,“我知道纪桓走了,你怕触景生qíng不愿意过来,连带连我也不想见了,我这人也有自知之明,没事就尽量少来你眼皮底下晃免得讨人嫌,早知道今天我就不过来,任她掐死你算了!”
亦笙也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说得有些过分,又听他这样一说更觉过意不去,正想服个软说两句道歉的话缓和下气氛,一抬眼,便看到冯维麟又气又急脸红脖子粗的样子,连额角的青筋都突突直跳,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一笑不打紧,偏偏又扯动了伤口,当下疼得一抽气,刚刚绽开的笑意立马哭丧了下来。
“报应!”冯维麟嘴上虽恨恨说着,心里却着实放不下,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行了,咱们别闹了,我送你上医院吧。”
亦笙摆摆手,“不用,我心里有数,没那么严重,就是晕了下,那边有医药箱,你帮我包扎一下就成了。”
冯维麟凑上前去看她的伤口,虽是撞破了头出了血,所幸并不算太严重,此刻血也止住了,而好说歹说她偏又犟着不肯去医院,少不得只有自己动手,替她撒了药粉,又用绷带包扎起来。
“疼不疼?疼你就叫我啊……”他的手颤巍巍抖零零的,有些晕血,更怕弄疼她,一面满头大汗地包扎,一面不停问着。
“行了,你都问过我一百二十次了,你就只管动手,我要疼死了绝不怨你。”平白无故受了这样的无妄之灾,又被冯维麟在耳边聒噪了半天,亦笙只觉得头晕脑胀,语气自然也好不到那里去。
冯维麟气结,自己一片好心,都亲自动手呵寒问暖了,从前谁做过这样的事?可是现在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居然还不耐烦!
恨恨地将绷带打结,刚说了声“好了”,就见女孩子起身奔到书桌边上,拿起镜子一照,然后两条秀气的眉毛便毫不客气地皱了起来,“你看你包得乱七八糟的,丑死了,我还要不要见人呀。”
“我让你去医院你不去,我就这水平——哎,哎!你gān嘛呢?”
亦笙一面看着镜子,一面去拆头上的绷带,打算自己动手来弄,却被冯维麟抓住了手——
“我说你让我省点心成不?你要美还是要命?”
亦笙抽回自己的手,“你管我呢。”
“你当我愿意管你,不是纪桓专程写信来再三叮嘱,我才懒得理你!”冯维麟瞪她,“有句话说得真好,叫做恶人自有恶人磨,你这种人,就该纪桓来磨你,旁人的好心全都让你当驴肝肺了。”
亦笙听他这么一说,当下也不去理会自己头上的绷带了,转过身子去看冯维麟,“刚才梁觅说纪桓哥哥在打压他们家的生意,到底怎么一回事?”
先前虽然一片混乱,又被撞得晕乎乎的,但几个人说的话,所有关键的信息点,她全听进了心里,一字不落。
冯维麟面上的轻松神色渐渐敛去,看了亦笙一会,方开口道:“你果然不知道,其实我猜也是,偏偏梁觅不肯相信,不过你也不要怪她,纪桓这次做得太过,梁家是彻底不行了,她今天刚收到信,所以才这么失态。”
“这又与我什么相gān?她怎么会觉得是我让姐姐去教唆的?这又关我姐姐什么事?”亦笙觉得莫名其妙。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冯维麟拖了把椅子坐下,只管瞅着她,“梁觅上次在学校里不是甩了你一巴掌吗,其实你不也打还回去了,两不吃亏,却偏偏有人心里面不痛快要抱不平。”
“你说纪桓哥哥是因为我才打压梁家的,怎么可能?”亦笙啼笑皆非,“要真是这样我做梦都会笑醒的,可是他根本就不是这种人。”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是越来越不明白了,”冯维麟仰头去看天花板,“若不是这件事,即便不顾全同窗之谊,他也没理由同梁家过不去呀,一在上海一在苏州,一做钱庄一办纺织,你说要是他真想涉足纺织业,可梁家也不过是殷实之家,这样的小本生意他如何看得上?若不是因为你,他实在不必去与梁家为难,还使这样赶尽杀绝的狠手段。”
亦笙不做声了,然而心底,却还是不大相信的,倒不是她看轻了自己,而是太明白纪桓的为人了,他的分寸永远在他掌控之中,是断然不会意气用事的。
而冯维麟停了一停,叹一口气,转了话锋,“可是,若是他真是这么心疼你,一点委屈都不愿意让你受,那他自己做的又叫什么事?难道说旁人连碰都不能碰一下,他自己却怎么伤你都无所谓?我也不明白了,你怎么就那么能迁就他,我不过把你的伤口包扎得丑了一点你都要埋怨,他都背弃你要娶你姐姐了,你怎么还能跟个没事人一样的,难道还打算效仿娥皇女英不成——”
“你胡说什么?谁告诉你纪桓哥哥要娶我姐姐了!”冯维麟的话没有说完,已被亦笙断然打断,她蓦地站了起来,一张脸蛋因为生气涨得通红。
冯维麟一愣,见她这样怒气冲冲的,倒疑心是不是自己弄错了,“难道他没和你姐姐订婚?不对呀,梁觅的家信上分明就是这么说的。”
一面说着,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张信纸来,那是方才梁觅读完之后qíng绪激动而遗落下的家信,那时的他凑巧约着卫康安去找她,连招呼都还没来得及打,便见她又气又急拿着几页纸冲出了宿舍。
他有些担心又不明所以,遂从地上拾起她掉落的一页纸,无头无尾,满纸的字,他一读之下,才知那是一封家信,恰有这样的内容,梁父殷殷叮嘱梁觅说,纪桓未婚妻盛亦筝的妹妹盛亦筝同在巴黎大学,让她务必去讨好她,通过她去说动她姐姐好劝说纪桓放过梁家。
他见她这样怒气冲冲的出去,料着她只会是去找亦笙的麻烦,当下也顾不得其他,遂拉了卫康安一道就往亦笙的宿舍奔来。
此时此刻,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对,然而见亦笙这个样子却也顾不上深想了,当下展开信,却还没来得及去看,便被女孩子一把抢了过去。
他看着她的脸色越来越白,握着信纸的手也越来越抖,犹如秋风中的树叶一般。
她头上缠着的绷带原就被她将结解松,现下却不早不晚的散了下来,半是裹着半是松散的缠在她的头上脸上和肩颈间,很是láng狈。
而她却丝毫不去理会,全副心神完全集中在那残缺的书信上面。
冯维麟别开眼睛,不忍再看,却又觉得,不能就这样放任不管,刚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开口,却见女孩子突然放下信纸,抬起头来。
“亦笙……”他有些迟疑的唤她。
女孩子面色苍白,然而却是对着他微微笑了。
“这上面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她的嘴唇抖动得厉害,仿若风雨之中失了颜色的蔷薇花瓣,一面努力维持着笑意,一面故作轻松的说着,“他前些日子还给我寄来东西,告诉我‘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怎么可能会同姐姐订婚?我不相信,一个字也不相信——”
忽然感到手背上有温热的湿意,她低下头,怔住了,骤然停了话音,仿佛被自己的眼泪吓到。
“亦笙……”他又再唤她。
她却并不做声,依旧低着头,注视着自己手背上的濡湿,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然后突然急急背转了身子,扶着桌角,极力镇静着让自己站稳。
“你出去,我想要一个人。”她说。
她的声音是那样的抖,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断掉,连带让他的心也跟着抽疼难受。
然而他所能做的,却只是转身离开,然后轻轻为她关上了房门。
第三十回
隆冬的上海,温暖只是憧憬的幻象。
亦笙紧了紧大衣,站在甲板上,看着这个自小长大的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一点一点在视野里清晰了起来。
近乡qíng怯。
她的行李并不多,只是随身的一个箱子,走得太过匆忙,太多东西都来得及收拾,而她,也实在分不出心神去在意那些细枝末节的事。
事实上是先写了信的,却无论如何也等不了那遥遥无期真假未辨的回音,隔了太远,一切都是虚的,惟有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不会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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