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剑钊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千言万语皆蕴于其中。
盛远航的后事,因着战乱,也因着他的遗愿,办得简朴而肃穆。
时局动dàng,人心不稳,各家做各家的避难撤离,所以灵堂内前来吊唁的人并不多,都是一些盛远航生前的至亲好友。
盛太太看着冷清如许的灵堂,不觉悲从中来,虽不便发作,却不免怨恨的频频去看亦笙。
原本他们是打算在报上发一则讣告的,可这个死丫头却是不许,说什么不能让薄聿铮知道分了他的心。
他们自然是坚决不同意的,可谁曾想她竟然让齐剑钊出面让上海的各个报馆压下这则讣闻。
“爸爸最疼的就是你,可你只想得到你丈夫,全然不顾他,你还有没有良心,你对不对得起你爸爸?”
盛亦竽当时气抬手便搧了她耳光,亦笙的脸一下子便红肿了起来,可是她不避不让,也不流泪,然而却默然而坚持。
待到盛亦竽的第二个耳光再搧过来的时候,却是纪桓冷冷拦住了他,“够了!薄聿铮如今在守上海,责任重大,他一分心,军心就会乱,上海就会失——爸爸连临终遗言都说要把办身后事的钱省给军队,他会同意这样做的。
纪桓的话,如今在盛家极有份量,他既是这样一说,事qíng也便就只好这么定了,加之亦笙的身份又放在那里,就连盛亦竽都是一时冲动气昏了头,待qíng绪缓和一些,也和其余人一样,心底虽恨,倒是不敢再来为难她了。
只是,面对此刻冷冷清清的灵堂,无声的谴责却更让人难以承受,虽然他们都知道,人来得这样少,多是时局因素,因为该打的电话他们也都打过,甚至也亲自上门告知,可是毕竟因为少了这一道常规程序,总觉得亏钱了老父,也不免就迁怒起亦笙来。
亦笙跪在灵前,静静看着父亲的遗像,眼泪全流到了心里——爸,你会怪我吗?我是这样的不孝。
纪桓看着她,单薄微颤的身子,手心暗自握紧成拳,qiáng行克制着自己想要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只能说着最寻常的劝慰,“现在时局如此,很多人家都举家迁离了上海,所以今天才没法过来,和发不发讣告并没有关系,你不要自责。
亦笙慢慢点了下头,闭上眼睛,并没有说话。
办完了盛远航的后事,齐剑钊看着亦笙苍白的脸色,不由得有些担心,“少夫人,您这些日子太过cao劳,剑钊去找张一生来给您看看吧。
她轻轻的摇头,“不用,我没事,张一生现在在医院那边抢救伤兵,他有比我更重要的病人。”
齐剑钊在心底叹了口气,停了片刻,又再开口:“那少夫人如今是住在纪公馆还是?”
他问的有些小心翼翼,虽然少帅jiāo代过要随着少夫人的意思,可是他私心里,却并不希望少夫人留在纪公馆。
万一他们知道的qíng况属实,少夫人若是与纪府的人过多接触,尤其是对日开战的如今,那无疑便是在少帅身边埋下了无穷隐患。
所幸,亦笙摇了摇头,“不了,我回家里等他。”
齐剑钊松了一口气,却又开口道:“少夫人,少帅吩咐过,如今战事已起,薄公馆恐不安全,不能再住。若是少夫人愿意,可以去陆公馆,陆先生与少帅是多年故jiāo,在他那里,少帅必然放心。
其实,这也是薄聿铮jiāo代好了的,与陆风扬哪里也打过招呼,他虽不能让她撤离上海,去向更安全的所在,却是在这里,尽着最大的可能保她无恙。
战事已起,纵然他必将率部奋起抵抗,却毕竟敌qiáng我弱是不争的事实,万一日本人知道了薄公馆是谁住的地方,难保不会有所动作,所以他不能让她继续留在哪里。
他甚至愿意隧着她的意思任她留在纪公馆,只要她想。
而亦笙虽不知事qíng究竟,然而那一天薄聿铮与纪桓的对话,以及他在车上对她说的话却毕竟是让她听进去了的,加之父亲又不在了,牵挂已无,现在又闹得这样僵,便也没打算过要继续留在这里。
她面对亦筝和纪桓的苦劝,微笑着摇头,并不答应。
坐上车子,却也听薄聿铮的话,没有回薄公馆,而是向着陆风扬的宅子开去。
到了陆公馆大门外,那儿却密密匝匝站满了人,陆风扬虽是见到有车子开来,却并没有去理会。
他的脚边,放这几个敞开的箱子,箱子里面有机枪也有步枪,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武器,此刻,他手里拿着一挺机枪,正对着一众属下开口发话——
“弟兄们,小日本欺我太甚,前方将士在流血杀敌,同是中国人,咱们谁也不是孬种!从今天起,你们带着这些枪、弹药,去闸北参战,如果军队不收编你们,就去小日本的后方放枪,我就不信搅不了他小鬼子天无宁日!只要愿意去的,每天每人发给一百块钱,如果哪位兄弟已身殉国了,一切丧葬费都由青帮来出,并且从此以往,你的家人,就是我陆风扬的家人!愿意去的,现在上来拿枪。
都是些有血xing的汉子,都是为了首位自己的妻儿家园,谁都没有犹豫,鱼贯而上,一个个自那箱子里拣了枪拿在手上。
陆风扬的面上,是肃然与动容的神色,他的眼光,慢慢的巡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然后,他看到了他们身后,静静站在车旁的亦笙,眼眶微红,对着他缓缓微笑。
第四十一回
“一般来说,不怕死的人无非就是两种,一种是时刻准备为理想献身的,另一种便是无所顾忌为钱卖命的,如果把这两种人捏合成一种,那就足以让任何人感觉害怕——眼下我这帮手下便是这样的人,够小鬼子受的。”陆风扬一面伴着亦笙走进陆公馆内,一面淡淡开口道。
亦笙微笑,“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做。”
经年不见,陆风扬在她的印象当中仍是那个玩世不恭的làngdàng公子,虽也意识到那不过是他的表象,后又慢慢知道了他的身份,然而却的确没有想到,他会作出如今这一番举动。
陆风扬斜睨她,“怎么,看不上我也该相信我大哥呀,你当他这么没眼光跟谁都是称兄道弟的吗?”
亦笙笑着摇头,“我可什么都没说。”
是的,虽略感意外,却并不惊讶。
停了片刻,陆风扬渐渐敛了玩笑意味,重又开口道:“时局如此,我也不过是尽了国人该尽的本分,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qíng,可行便做,行不通便罢手……但是大哥却不同,他是虽明知不可为,却不得不为。”
所以,他捐资出力,却并不亲上前线,倒不是因为他怕死,只是偌大的青帮,千百弟兄都在指望着他,他也有一心想要保护的人,所以并不会轻易拿自己的xing命去冒险。
可是薄聿铮却是不同的,军人守土,当政为民,这些都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所以他只能抛弃生死,捍患守土,明知结局,亦不能后退半步,背负着万千民众的信任和对妻子家人的愧疚。
他守的是家,而薄聿铮守的,是国。
“陆叔叔,她是谁?”
一个老女的声音自他们身畔传来,亦笙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身着蓝衣黑裙学生打扮的少女自楼上下来,清丽中带了几分冷漠敌意。
其实鼎鼎大名的薄夫人,她又如何会不知,只是知道得更深的,却是母亲的苦和自己的失望,于是偏是这样孩子气的故意问道。
陆风扬自是知道她的心思的,也不点破,微笑着道:“婷婷,过来,这是你薄叔叔的妻子,快喊薄阿姨。”
又转过头去,张口便想唤“亦笙”,却又觉得不对,可叫她“大嫂”却也怎么想都觉得别扭,张了几下口,硬是没叫出来。
亦笙自是察觉到了他的窘境的,在这样动dàng的时局下,她看着他左右为难的样子,终于难得的稍稍放松了下来,笑道:“只要不是“小丫头”,其余的,随你怎么叫都好—你比冯维鳞可幸运多了,你不知道,他被妈bī着叫我嫂嫂的样子,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
“我现在还敢叫你小丫头,等大哥来收拾我不成?”陆风扬也是一笑,又对亦笙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一起去礼查饭店跳舞的江黛云,婷婷便是她的女儿。”
亦笙微笑着点头,“像她妈妈一样漂亮。”
陆风扬看女孩子还是站在楼梯上抿着嘴唇不动,便又喊了一声,婷婷,快下来叫人。
女孩子虽是快步下了楼,却并不往这边看上一眼,一声不吭便往大门外冲去。
陆风扬一把捉住她,“你这孩子,这么不懂事,这是要上哪儿去?”
她被他钳着双臂,倒是安静下来,开口道:“同学们发动了一个募捐会,为前方战士筹钱,我要去参加。
陆风扬皱眉,“这些事qíng用不着你们这些小鬼头cao心,如今外面那么乱,你不要跟这他们瞎起哄。”
女孩子年轻的脸庞一下子愤怒了起来,“这怎么是瞎起哄,前方将士在浴血奋战,难道我们就心安理得的代在后面醉生梦死等着做亡国奴吗?我做不到我的力量再微薄,我也要把它献给国家!”
“婷婷,你这个年纪该做的事qíng是念书,学好了知识,一样可以报效国家。”陆风扬头疼的看着她。
女孩子却慢慢摇头,眼中含泪,“念书,可是如今的上海,已经找不到一间平静的课室!”
她的话让陆风扬和亦笙,一时都有些恻然,无言以对。
而婷婷又道:“我虽然身为女子,不能像男同学那样去报名参军,去当义勇军,却也要尽我作为一个中国人的本分!演说游行唤醒民众,募款筹资支援前线,学习护理救助伤员…国家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总之,我一定要为国家做点儿事!”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眼带轻蔑的看向亦笙,“薄叔叔在前线领兵和敌人浴血拼杀,置生死于度外,可没想到,他的妻子竟然这样贪生怕死,都过到陆公馆避难来了……”
“婷婷!”
“婷婷!”
楼上楼下,两个人同时出声喝止住她。
陆风扬淡淡瞥了一眼从楼上下来的江黛云,放轻了些声音,“不许没礼貌。”
婷婷眼中含泪,又带了些不能置信和受伤的神色,去看陆风扬,“就为了这个女人,你凶我?”
陆风扬尚未说话,她已经一抬头去看楼上的母亲,掉下泪来,“妈妈,你也要教训我吗?就为了她?这么些年来,你还嫌不够苦吗?若不是她,你早就和薄叔叔结婚了,也不会,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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