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在的这处乡村,没有电,夜里能由着xing子点上油灯,就已经算是奢侈。在训练了一整天的新兵之后,他坐在灯前打开荷包,把这一封信从头到尾的读了三遍。
读过之后,他抬起头,看着那灯上如豆的一点
火苗,回忆着信上的内容,心里想:“chūn好怀孕了。”
怀孕了,但并不是因此就只能永远留在雷一鸣身边,她的意思是因为她怀孕了,行动不便,所以反倒是暂时留在雷家更为稳妥。这个意思表达得很明白,他看懂了,所以心中并不绝望。他只是觉得怀孕是件凶险的事qíng,林子枫的妹妹不就是死在生孩子这件事上了吗?
他对孩子没有任何兴趣,也完全不了解,所以只认为怀孕和生病差不多。他也并不认为怀了孕的叶chūn好和先前有什么不同——叶chūn好就是叶chūn好,将来她老了,老成老太太了,也还是叶chūn好。
叶chūn好还让他多留意天下大事,现在他是自立门户了,力量一定薄弱,这个时候,就要格外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放出眼光来,比旁人向前多看出几步。
信的末尾,她没有叮嘱他保重身体、加衣加饭,而是写了这样一句话,这话是孙中山说过的,很是有名,连张嘉田都知道。
“天下大势,浩浩dàngdàng,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大势
张嘉田把叶chūn好的信叠好装回那个小荷包里,然后把小荷包贴身揣了,心里当它是自己的护身符。
信里没有甜蜜的词句,可他从字里行间中感受到了温柔。那温柔很真切,他闭上眼睛,几乎会有幻觉,疑惑是叶chūn好坐到了chuáng边,认真的看了他的眼睛说话,要把她的良言一直说进他的心里去。
她对他是有qíng的,qíng有万种,并非只有男女之qíng才是qíng。他安然的闭了眼睛,心思忽然变得很静,静得他心窍玲珑、耳聪目明。
她是他的菩萨,相隔万里,也能渡他。
一夜过后,张嘉田出了门,继续去练兵。这里几乎就是戈壁荒原了,新年过后,依然酷寒如三九。他顶着寒风往军营里走,并没有感到痛苦——他现在像是变得迟钝和冷酷了,对于自己和别人,都失去了同qíng的能力。自己受了苦,他感觉不到;别人受了苦,他看在眼里,也毫不动心。
几个月前,他和满山红一路向北逃,逃着逃着,又遇见了洪霄九。
他没脸再去见洪霄九了,洪霄九倒是把他叫了回去——叫回去之后,洪霄九发作雷霆之怒,咆哮着痛骂了他小半夜。他站着听着,一句话都不反驳,没脸反驳。
然后他们投奔了冯子芳。
冯子芳手下有着几万人马,在察北地区也已经横行了五六年,算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冯子芳犹犹豫豫的收留了他们,收留到了现在,依然是犹
犹豫豫的,不知道自己这个举动,是招来了一小队同盟军,还是引láng入了室。为了防止他们会在自己的地盘变láng,冯子芳把洪霄九和张嘉田分了开,找出两片隔了十万八千里的地盘,让他们各自驻扎。
张嘉田其实已经无所谓“驻扎”了,他是个赤手空拳的光杆司令,身边只跟着一个满山红,有两间小屋就够他们驻扎的。直到这一天,洪霄九派人把他叫了过去,说有要事相商。
在洪霄九那里,他见到了一位陌生人物。陌生人物来自北京,名叫陈博志,张嘉田起初听他说话,听了半天,只觉得云山雾罩、不得要领,后来又听了一个多小时,他才一点一点的明白过来。
明白了之后,他来了jīng神,随着洪霄九,他们和这位陈先生一直谈到了后半夜。陈博志到达察哈尔之后,先试着去联络了冯子芳,然而碰了个软钉子,这才改变路线,回头找到了洪霄九和张嘉田。
一夜长谈过后,张嘉田赶早回了他的“驻地”。驻地是一座荒凉的村庄,驻军是洪霄九分给他的三十来名士兵,以及一个满山红。面对着满山红,他说:“我找着了个好买卖,兴许能混来几个钱当军饷。”
满山红问道:“什么买卖啊?”
“革命。”
大清早的,满山红睡得蓬头垢面,打了几个哈欠之后,她懒洋洋的反问:“革命是个什么玩意儿?”
不等张嘉田回答,她摆了
摆手:“你甭解释了,反正有钱拿就行。”
张嘉田听了这话,便说道:“行,那就这么定了。”
两人“就这么定了”,都像是有点没心没肺。自从那一天逃下石砾子山后,他们就一直这么没心没肺的活着,对于旧事旧人,他们一个字都不提,仿佛是极度的冷血无qíng,两只眼睛只会往前看。
非得这么着,他们才能过一天算一天的活下去。
如此又过了几日,张嘉田从陈博志那里得了五万块钱。
本地是个穷地方,五万块钱就是一笔巨款了,足够张嘉田招兵买马。招兵也不必额外的劳神费力,本地的壮丁——因为常年饿得半死,其实是完全不壮——听闻当了兵就有饱饭吃,竟然很踊跃的投奔了来。
张嘉田在年前忙活了一场,招来了四五百人,满山红分走了两百人,也没向任何人打招呼,直接自己封了自己当团长,张嘉田看在眼里,感觉她未免过于自由散漫,对她说道:“你这么gān不行吧?”
满山红告诉他:“我原来还封了自己当司令呢,可惜知道的人不多,名声没传出去。”
“得了得了。”张嘉田告诉她:“你等着,我想法给你弄张委任状。”
这话说了没过三天,还没等他真去想法子呢,陈博志来了,真带了一张师长的委任状,只不过是给张嘉田的——他不知道张嘉田这儿还有个满山红。及至见了满山红,他高兴起来,握着满
山红的手连摇了几摇:“张师长,你这里还有一位女同志?好极了好极了,这才显得我们是男女平等的革命队伍啊!”
满山红对着陈博志眨巴眼睛,没听明白他这一席话,张嘉田先前做太平帮办时,常听马永坤给他读报纸,倒是明白一些新词儿,这时就用大拇指一指满山红:“你别看她是个丫头片子,她比老爷们儿还厉害。你……她手下也有几百人,你能不能给她也弄张团长的委任状?”
满山红终于开了口:“越大越好,师长也行,司令最好。”
张嘉田瞪了她一眼:“你当司令了,把我往哪儿摆?听话,团长就够你美的了!”
陈博志呵呵笑着,说道:“这个,我现在办不了,委任状是我从北京带过来的呀。”
张嘉田一听到“北京”二字,登时想起了叶chūn好。
通过陈博志的部下特务,他把他的亲笔信传递给了叶chūn好,又通过这同样的一条路线,他得到了叶chūn好的回应。
很久之后,他回忆起收到回信的这一夜,发现这一夜是可纪念的——从这一夜起,他“神魂归位”,从噩梦中彻底清醒了过来。
到了开chūn的时候,张嘉田手下有了一千多人,满山红也如愿得到了一张团长的委任状。张嘉田是见惯了委任状的,不拿它当一回事,满山红却是专门弄了几大捆huáng纸,用一块黑炭当笔,在上面七扭八歪的写了名字,然后扛去野地里,
烟气滚滚的烧了半天。
等她回来了,张嘉田问她:“你给谁烧纸呢?”
她答道:“没谁,就是老二他们。”
说这话时,她低头掸着身上的纸灰,一副满不在乎的劲儿:“将来进城了,我找个手艺好的裱糊匠,再糊几个纸人,要女的,糊得漂亮点儿,烧给他们当老婆。”
这话说完,她也把自己的衣服打扫gān净了,忽然发现张嘉田站在旁边,一直是不动弹也不言语,她便抬了头去看他。
她看见他呆呆的站着,不知何时,竟是淌了满脸眼泪。
慌忙把头又低了下去,她装着看不见,转身往那门口走,门口放着一口大水缸,她舀起半瓢凉水咕咚咕咚的喝,连凉水带泪水,一起硬咽了下去。
如此又过了一个月,张嘉田接到了陈博志的命令,开始试探着骚扰南边的陈运基部。
陈运基万没想到张嘉田只不过是和洪霄九混了几个月而已,竟然得了对方的真传,说死不死,动辄诈尸。不过凭着他的实力,揍一个张嘉田还是不成问题的,于是把这个消息报告给了北京的雷一鸣,他一边等着上峰的指示,一边漫不经心的向张嘉田回击。
雷一鸣得到了这个消息,然而未做任何指示,因为他顾不上张嘉田那千八百人的队伍了,国民革命军一路北伐,已经攻进了山东,而山东的卢督理当初既是有胆子和他抢巡阅使,照理来说也算是一条好汉,如今在山
东却是节节败退,让他不得不调兵遣将,前去支援。
这一回,他本人是不打算往前线去了,经了这几个月的调养,他胖了十三四斤,在周围的人看来,这简直是亘古未有的奇事。这十几斤分量让他显着有血有ròu了许多,穿起军装来,肩膀腰身大腿也都有了内容,不再是一副单单薄薄的衣裳架子了。
身体越是健康,他越是怕这来之不易的健康溜走,所以万万不肯到战场上去冒险。而且叶chūn好已经显了怀,他也不敢走,怕自己前脚一走,后脚她那肚里的孩子就会有闪失——林胜男生产的时候,他想自己若是在家做主,那早产了的孩子,兴许也能活下来。
雷一鸣往山东派去了两个师的兵力,结果还真帮卢督理抵挡住了北伐军的进攻。然而山东这边的战况刚稳定下来,河南那边又失了守,北伐军的几路军队眼看着就要在郑州会师了。
雷一鸣略微的有一点发慌,慌得不厉害,因为他手里还有兵,但他此刻是万分的不想打仗。即便要打,也不是他一家出兵就能打赢的。
他刚长上的十几斤ròu,眼看着在一个礼拜之内掉了两斤,这天林子枫过来见他,结果刚在大门口下汽车,就见他带着几名卫士走了出来。今天他是军装马靴的打扮,上衣没系纽扣,敞开来露出了里面的白衬衫,衬衫下摆束在军裤里,腰粗了,腰间皮带扎得紧绷。扭头看
见了林子枫,他一招手:“过来。”
林子枫走到了他近前,就见他新剪了头发,天生的长鬓角被剃成了一抹青,尖下巴也没了,他一富态,反倒添了几分英武的男子气。一队汽车正从府后的汽车房缓缓行驶过来,在这个空当里,他对林子枫说道:“我要去趟天津,你留在北京,等我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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