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忠把衣服放回屋里,掉过头走了出来。那两个身影已经走到他门前,一个是他熟悉的罗元良,另一个则西装革履、带着金丝眼镜、夹着公文包,一看就和他们不太一样。程忠看了看yīn沉的天色,心也布满了yīn云。他走上前说:“罗元良,这是……?”
韩助理说:“我是章先生的助理,姓韩。”他把公文包一侧的拉链拉开,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了程忠。
程忠拿过名片,觉得那名片像雪一样白,自己的手指摸在上面会留下黑黑的指印。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不喜欢面对这位韩助理。他所在的世界,和这些人所在的世界完全不一样,他们做的事、他们说的话,有时他根本没法理解——就像他永远都无法理解袁宁为什么可以为了几棵快死掉的花特意跑牧场一趟,还每次来牧场都去看看他们。这种“无法理解”让他感到焦躁无比。
或者应该说,他这一代人总是在焦躁。有的人天生就出色,家庭也好、能力也好,什么都比别人qiáng,本来就和他们不一样;有的人读了书,进了城,眼界高了、人脉广了,和他们不一样了;有的人赶上了好机会,发财了,也和他们不一样了……而他们,感觉像是被时代抛弃了一样。岁月拿走了他们的少年、青年和壮年,让他们的面孔渐渐变得沧桑,却没有让他们拥有过人的才能、让他们拥有平和的心态。
时间在不停地走着,时代也在不停地走着,他们却已经走不动了,怎么办?
程忠看了看韩助理,又看了看罗元良,开口问:“韩……助理,你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罗元良一愣。这语气不像是程忠的。他以为程忠会bào跳如雷、会怒火中烧,却没想到程忠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低哑的、近似于卑微的语气。他看向程忠,发现程忠鬓边有了丝丝银发,背也微微有点驼,看着像个普通的、年过半百的中年人,没有半点锐气,也没有半点年轻时的bào烈。看到这样的程忠,罗元良心里那种不明不白的同qíng又从心底钻了出来。
韩助理倒是没觉得有什么,这样的态度他见过太多回,早已见怪不怪。他感觉到四周有向这边窥探过来的目光,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道:“屋里说。”
三个人到屋里坐定。韩助理让罗元良把章先生的决定说出来,自己则扫视着程忠的屋子。从这屋子里陈旧的陈设来看,程忠确实不是贪图安逸、贪图享受的人,只是根据了解到的qíng况来推断,韩助理认为章先生的决定是对的,程忠并不适合继续管理牧场。
这就像古代有些顽固不化、不知变通的“清官”,认死理地抱着自己的“信念”甘守清贫,连带家里人也和他一起受苦。但是,受的那种苦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他管理的地方还是一团糟,底下的百姓还是跟着他一起苦。
品行是很要紧的,但不是说有了品行就可以一路开绿灯。以前是谢老没心qíng也没jīng力管,现在不同了,袁宁虽然还小,但章家从来都不把小孩当小孩看。遇到可以锻炼孩子的机会,章先生从来都不会放过——这个牧场肯定会是袁宁练手的地方。
章先生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在那之前他必须把袁宁扫清太棘手的障碍,让管理这个牧场的难度降低到袁宁可以应对的程度。
要做到这个要求,管理牧场的人必须换掉。罗元良说完了,韩助理才开口:“程先生你觉得怎么样?”
程忠还是想为工人们争取一下:“我觉得他们不至于做那种事,毕竟真的不打疫苗,影响的可不仅仅是牧场。要是我们不知道牛羊生了病,照常把牛奶之类的供应出去,人吃了喝了可是会出事的。”
罗元良不说话。
韩助理也没开口。
程忠底气弱了些:“那些问题太杂也太难,谁能答出来?”
“你难道不能?”韩助理问。
“我可以。”程忠对牧场的基本qíng况还是了解的,“可是他们——他们不一样。”
“他也可以。”韩助理指向罗元良。
程忠沉默。
韩助理拿出一份资料,把它递到程忠面前。
程忠手抖了抖,接过资料,仔细看了一遍,手抖得更厉害了。他语气十分激烈:“我从来没贪过牧场一分一毫!”韩助理给他看的,是同规模牧场的经济收益横向比较和经济收益估算。这牧场的收益被韩助理用红色的笔标记起来,鲜明无比,也刺目无比。
“但是牧场的工人拿走了牧场大半收益。”韩助理笃定地说,“而你对此一无所察,永远都觉得目前的经济收益是正常的。你是一个重感qíng的人,重qíng重义,对谢老永远怀着感激,对乡人永远怀着帮助他们的善意,但章先生说了,‘不要在工作的时候讲人qíng,要讲也等工作做好之后再讲’。不管是谁,不适合就换掉。”
程忠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他明白了韩助理的意思。工人们要走,他也要走。他知道工人们手脚有点不gān净,但始终觉得他们只是小偷小摸,应该不敢太过分。他向谢老备报过这一点,谢老也说由着他们,他自然也就由着他们,没想到工人们的胆子日增夜长,竟到了敢掏走牧场大半收益的程度!他做错了吗?他果然不适合管理牧场吗?
程忠站了起来,背有点弯。他叹息了一声,说道:“我去把他们找过来。”
工人们一听要集合,面面相觑,拖拖拉拉地来到程忠门前,稀里哗啦站了一排,都在jiāo头接耳,讨论会是什么事。韩助理从程忠屋里走出来。
工人们霎时一静。
韩助理说:“我会问你们一些问题,你们听完后不许jiāo头接耳。如果自认知道八成以上答案的,你们就可以进屋向罗元良说出答案。如果你们答不出来,那么你们在牧场的工作到此结束。”
一众哗然,顿时闹开了:“我们在牧场工作这么多年,凭什么让我们走?”“是啊,牧场是我们一手打理的,你说让我们走就让我们走,凭啥啊!”“还要回答问题,谁知道是什么问题!万一是没人能答出来的呢?”
韩助理静静地扫视一周,直至众人噤声不敢说话,他才冷冷地说:“你们也可以不接受我给你们的选择直接离开。”
没有人说话了。事实上他们也清楚,牧场易手了,很有可能迎来一场换血清洗,只是程忠给的答案让他们松懈下来,觉得牧场的新主人会比谢老更容易糊弄。想到这里,他们不由都用责怪的目光望向程忠。至于跟妹夫商量着把疫苗钱昧下的那对夫妻,更是紧张地对视了好几回,生怕疫苗的事qíng露了馅!他们也看向程忠,都怪这老程乱说!瞧这仗势,牧场新主人明显不是好糊弄的啊!
程忠注意到众人责难的目光,险些气晕过去。本来他还有些不忍,现在他觉得没什么好不忍的。如果这些人什么都答不上来,那就代表着他们对牧场的事完全不上心,只想着怎么给自己捞钱!
韩助理开始报题目。
“考核”很快结束了,几乎没有工人能答上来,有勉qiáng能答的,也只能答出其中两三成。那对昧下疫苗的夫妻倒是答出了四五成,只不过在他们答完之后,防疫站的人就过来了,带上了那对夫妻的妹夫。防疫站负责人狠狠剜了那对夫妻的妹夫一眼,腆着脸上前向韩助理道歉:“对不住啊,韩助理,真是太对不住了。我没想到我手底下居然有这种胆大包天的家伙,竟敢把主意打到章先生的牧场上!”
韩助理纠正:“不是章先生的牧场。”
“明白明白,”防疫站负责人赶紧改了口,“是章先生爱郎的牧场。”他恶狠狠地看向那对夫妻的妹夫,让他走上前两步坦诚事实。等那家伙说完了,他才殷切地说,“韩助理您放心,我会让人重新过来给牧场做防疫工作,他贪下的钱我也会如数追回。”
“他的工作。”韩助理淡淡地说。
“不能再做了!”防疫站负责人咬牙说。本来他收了这混小子的好处,想保他一保,现在韩助理特意提到这一点,他哪里还敢保?他恨不得当场就把这家伙送的钱砸回去,把关系撇得更清一点。
那对夫妻的妹夫颓然地塌下肩膀。
牧场的工人们看到这样一幕,都不敢再抗议题目太难,他们纷纷改了口:“走了走了,不在这儿呆着了,没意思!”他们边说边散开,赶着回家收拾东西离开。
开玩笑啊!看看防疫站负责人对那西装眼镜男是什么态度?如果留下来被追查到以前贪昧的东西,这人要他们一一吐出来怎么办?他们可也利用牧场这边得来的好处帮过家里人找工作,要是这人也把他们家里人的工作给弄没了怎么办?!
工人们走得一个比一个快。
韩助理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事实上他本来就没打算把他们留下,所以才故意和防疫站说好要他们这时候过来。
农村什么都不多、什么都不便宜,就是工钱便宜,牧场这边条件优渥,把待遇抬高一些,不愁招不到适合的工人。还是那句话,不会gān的还可以学,不想gān的留着他们做什么?
韩助理给罗元良拟好招人的章程,让罗元良这几天到附近的村庄招点工人,他会找专业的专家过来给新工人们做好培训工作。等把招人的事qíng敲定了,韩助理让罗元良先去忙,转头看向脸色灰败、颓然坐在那儿的程忠。他说道:“程先生,其实有一件事是需要你去办的。”
程忠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原以为自己也得卷铺盖走人!
韩助理说:“是这样的,章先生有意帮小章先生买下这附近的森林。到时候会对森林进行全面的开发——不是破坏式的开发,而是有章程的、循序渐进的开发。章先生决定和军方达成协议,聘用些退伍人来负责森林的开发和维护。这事你比较熟悉,由你来负责最适合。不用担心不会,专家也会针对这方面对你进行培训,回头人到位了,专家会再过来一遍——直到把所有人都教会为止!”
程忠着着实实地愣住了。
很快地,他眼里闪着泪光,站起来郑重地说道:“谢谢章先生还肯信任我!我一定会把这件事做好!”
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将他们这样的人遗忘了。
只是有时连他们自己都忘却了自己曾经的心。
第71章 野山楂
晚上韩助理到章家汇报牧场的事,袁宁被章先生喊到一边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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