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茶几上散落一叠叠被翻得哗啦啦响的文件,他看得仔细,时而皱眉时而侧目,躲藏在身侧的日光狡猾,为他收敛不及的锋利棱角,涂抹一层柔软熏然光晕,令无人能撄其锋芒的社团老板霍展年变作温润谦和的三十岁儒雅商人,衔接jīng准,未有生硬。
商海沉浮,名利追逐,他一人拥千面,应付媒体、客户、员工、竞争者,未尝出错,游刃有余。
只看眼前,他可以将昨日的掌掴和侮rǔ视作过眼烟云,依然能够以一张和善温柔脸孔,诉说满是关怀问候。
真可怕,chūn夏jiāo融糙木苏醒的四月天,令人头皮发麻,四肢冰冷。
是一条冷血的蛇,躲藏在暗处,看你苦苦挣扎,生死浮沉,再伺机而动,生着毒牙的嘴,一口咬在颈后。
睁开眼,醒过来依然晕沉沉找不着北,如同宿醉过后的清晨,脑神经被撕裂成碎片,除却懵懂地坐起身发呆,再没有能力做其他事。
霍展年的目光终于从厚厚的财务报告上挪开,落在她被晨光映得泛红的面颊上,薄薄嘴唇弯起一道优雅的弧,问候她:“终于肯醒了?已经将近十一点,要现在吃早餐还是挪到午餐一起吃?”
宁微澜傻傻呆呆,脑子里空无一物,他问什么,她都答不上来,只直愣愣看着霍展年,大而无神的眼珠子没了焦距,似乎在问,“拜托请问你到底在讲什么?”
松软chuáng垫晃一晃尔后下沉,是霍展年放下工作坐到chuáng上来,粗糙而温暖的掌心贴着她额头,停了停才皱着眉头说:“怎么还是这么热,明明掉了一夜点滴,又打过退烧针,凌晨时已经到正常体温,现在又烧起来。”
“我还想睡。”她声音gān涩,转过脸来对着他,似机器人一般毫无音调地吐出这几个字,一双眼才醒,湿漉漉好似幼shòu,看得他的心瞬时便软下来,索xing陪她一道躺在chuáng上,拉上被子,软乎乎的小人揽在怀里,头枕在肩上,一并抱得紧紧,吻着她颤动的眼皮轻声安慰,“睡吧,一会再叫医生来看看,是吃药还是打针。”
她的手也伸过来,扒拉在他腰上,虽毫无力气,却让他心中一喜,又待她在他怀里蹭了蹭,嘟嘟喃喃说:“爸爸我不想打针。”
霍展年哭笑不得,长叹过后,轻拍她后背,哄她入睡,答应她,“尽量不打针。”
转一个念头又担心起来,她会不会真的被他bī疯,失忆,失心,神志失常,看来还要叫袁光生来家中报到。
直到家庭医生敲门进屋,他仍保持着揽她入睡的亲密姿势,丝毫不避讳他的——所谓个人喜好。
“阿宁,醒来,医生来了。”可惜摇不醒她,高烧不退,她已然神志不清,分不清霍展年是哪一位,中年医生同娇俏护士又来做什么,迷迷糊糊受人摆布,听见医生同霍展年商量,“这个样子还是应当送去医院,查清原因,发烧可大可小,还是入院观察更可靠。”
得霍展年首肯,中年医生便去联系医院。
同一时间吴若愚的电话播过来,四周空旷,他显然在上班时间费尽心机找到安全地点同他讲电话。
计划付诸实践,又是一番惊心动魄,吴若愚如实相告:“张田死了。”
“怎么回事?”恰时霍展年正开车,送满嘴胡话的宁微澜去医院治疗,听到这一句,也不由得上了心,张田是他埋伏许久的棋,余晋羡自顾不暇,余敏文不成气候,不可能动得了他。
吴若愚解释说:“我们一路跟着张田北上,刚到北京就发现余敏文的人,要拦下张田带回市里。是我一时疏忽,让他们钻了空子,拿下张田,但北京那边已经有人跟张田接触过。我后来想,与其明目张胆去跟余敏文抢人,不如就让张田死在余敏文手上,事qíng紧急,就自己做主了。三哥放心,证据已经拿回来,张田的死处理得gāngān净净,连他们内部也在怀疑,是不是有内鬼做事。”
张田是当年余敏文手下高鸿大厦征地案受害者,父母双亲都被一场大火烧成灰烬,只剩他赌气出来玩,逃过一劫,却更愿意拿补偿,浑浑噩噩混吃等死。要不是有人在背后支持,一个无业游民社会垃圾,哪有本事有毅力一路撑到北京去告状,誓要将余敏文与方汝生拉下马。
死了在余敏文手上更是好,死无对证,口不能言,但证据从来不是特定,可以有也可以无,法律并非神圣不可侵犯,它是当权者随手写来的游戏规则,懦弱而谄媚,长一身铮铮傲骨却仍要卑躬屈膝的就是律法。
医院崭新住院楼已在眼前,霍展年拉上手刹,说:“你办事,我一向放心。能做主的事qíng你就自己拿主意,jiāo给你就是让你放手去做,不需要瞻前顾后,反而误事。”
吴若愚安心,接着说:“我现正往青山赶,已经有人提前去接。只找到文雪兰,文笑眉今天中午才有消息,被人脱光了从车上扔下来,丢在闹市区,身上——嗯,惨不忍睹。”张田的被绑事出突然,耽误他去接文雪兰母女,晚一刻就让人捷足先登,听下面的人说,找到文笑眉时那姑娘已经神志不清,疯疯癫癫又哭又笑,下半身被摧残的惊人,几个在外面混惯了的男人看了也难承受,着实惨无人道,“宁子昂也在,要不要也接回来。”
霍展年说:“宁子昂没有用,不必管他。文笑眉疯了就疯了,最重要是文雪兰,这要这个女人还清醒,官司就能打下去。”
吴若愚说:“我明白。”
挂断电话,宁微澜已被挪到病chuáng上,苍白的脸因高烧不退才浮起一簇簇病态的红晕,小小的人紧紧蜷成一团,充满戒备的姿态,睡地也不算安稳,一时蹙着眉心,一时又冒出些残章断句,反反复复,辗转不平,幸而并未叫出“陆满”或其他谁谁谁,没有抓准时机刺他的心。
人被推进放she科照X光胸片,查一查是否由肺部感染引起高烧。
而霍展年总是忙碌,前一个电话结束十分钟不到,又有人找,那人有一把好嗓子,不登台去唱抒qíng男中音,实在可惜,“霍先生,几时能把未婚妻还我?下周就要举行订婚礼,到时候新娘失踪,无人出席,我怎么跟父母jiāo代?”
对方虽然热qíng相对,但霍展年显然不愿同他多说,“我保证她会按时到场。”
那人却还在调侃,“霍大哥也要收敛一点嘛,虽然说宁小姐既大胆又奔放,众人眼里的淑女,老公chuáng上的dàng*妇,敢跟人去海滨玩野战,是极品中的极品。霍大哥也不要一时兴起,把人搞得下不了chuáng,到时候订婚礼上我未婚妻顶一对熊猫眼,呵欠连天,人家要怎么看我?你知道啦,小报最喜欢乱写,什么新婚夫妇,房事放纵……”
“我还有事……”
“你知道我在哪里?”他又抢过话头来,“我在余晋羡家老房子里,书房藏书万卷,还有一只书架专门放宁微澜作品,十七岁之前练一手遒劲有力的行书,跟现在大不相同,倒是像足了宁江心,讲实话,如果把这一叠字跟宁江心的手记摆在一起,笔迹大师也难分清。”
霍展年不耐,却不表露,只叮嘱他,“好好陪着老人家,宁微澜不在家的事qíng你自己找理由混过去。”
“好好好,霍大哥吩咐的事qíng我一定办到。”
又在走廊里呆坐一阵,直到宁微澜被推出来,人已经醒了,睁大眼直直望着医院里惨白的天花板,霍展年靠近了也不言语,忍不住伸手去捏她耳垂,温言细语地问:“阿宁,你是不是不愿意跟邱一业订婚,如果你真的不想,我可以……”
她这一回是彻底醒过来,眼角余光撇过霍展年,满含轻蔑,冷声说:“可以什么?我哪有资格讲愿不愿意,我这样的贱人,有人肯收已经算万幸,怎么还会敢挑三拣四。你说是不是,gān爹。”咬紧了gān爹两个字,用她仅存的少得可怜的尊严,投掷她的冷漠与轻视。
宁微澜生也好,死也好,都不必你来cao心。
真是让人头疼却又无法放手的倔qiáng与高傲。
霍展年紧抿着嘴角,一股怒火又在腹中没头没脑乱钻,不如出门去抽根烟,省得再面对面对峙下去,他又要忍不住掐死这只冥顽不灵食古不化的小古董。
发泄
是你嘴角弯弯弧度,是你眉梢徐徐融化霜雪,是一遍又一遍chūn夏秋冬更迭jiāo汇的惆怅。
树叶huáng,落叶起,风飞舞,是你的爱不能停,推动这世界轻盈跳动。
一杯一杯酒喝到神经失常,一首一首歌唱到嗓音风gān。
摇摆的腰肢,跳动的rǔ*房,一团一团ròu廉价,摇晃着qiáng*jian视线。头顶灯五色,聚光霓虹,一座缩小的戬龙城,每一个人的yù*望在灯影下狂乱嘶吼,男男女女,不论是肥胖到满身流油,或是瘦得只剩皮下狰狞凸起的青筋,只要伟大的生*殖*器还在,胖瘦美丑人人都在拥挤舞池里留下浓重腥甜的荷尔蒙。
一位穿低腰牛仔裤,刺蝴蝶纹身的女人往更加拥挤嘈杂的卫生间方向走,身后就要跟一队荷尔蒙旺盛而无处发泄的男人,是你?是我?或是他?
有什么关系,可以排队等你十分钟。
“陆满,陆满,陆满,陆满,陆满——”
口哨声尖利,似尖牙利爪,呼啦啦撕破摇头摆尾等待jiāo*媾的人群,只恨厕所隔间太少,灯光太亮,雅座不设门,不如来一场视觉盛宴,你看倭国人小拇指粗模样还敢醉生梦死,谁怕谁?
台下是几百人贴身挑*逗,台上是长发个矮脾气bào躁的鼓手贝斯手,他却是孤独口吃的国王,有人趴在舞台上亲吻脚尖又如何,依然有口难言,无心承受。
音乐声停了又响,贝斯手已经等得要抓狂,重金属摇滚的旧时代尚未过去,新型少年已将邦乔维抛到脑后。
“shot through the heart
and you're to blame , darling
you give love a bad name
an angel's smile is what you sell
you promise me heaven, then put me through hell
chains of love got a hold on me
when passion's a prison,you can't break free————”
咬破咽喉的獠牙,撕开皮ròu的利爪,优雅而审慎姿态,一刹那猎捕的力量。每一只细胞都嗜血,每一分肌ròu都亟待迸发,吞噬毁灭气焰,要将这一切毁灭。
他是shòu,嗜杀的bào戾的野shòu,从来不是她面前qíng深款款为爱深深的单纯少年。
台下的人疯狂,踩踏这令人后怕的节奏,高举手臂,“陆满,陆满,陆满,陆满,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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