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露台上站了许久,等到燕子都回屋,才想起来自己原本是要去厨房热牛奶,转而进过二楼书房,听见余晋羡低声吼:“什么叫拿不出钱来!景昌这么多年在戬龙城屹立不倒,怎么可能亏空成这样!”
而顾怀君似乎在悉心解释些什么,宁微澜只听到,“这两年四处欠债……停工……又补贴勉生的项目……出了这种事,景昌股票已经连续三天跌停……”
尔后寂静无声,余晋羡似乎已没有心力再追问,事实摆在眼前,不容你不信。
好,实在是好,踩着碎裂的颅骨往上爬,爬到巅峰,自以为坐拥天下,到头来是这样黯淡无光的结局。
不得不佩服,上帝公平,每个人得分相近,余晋羡的一声正负相抵,仍是零。
一切即将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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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也许看守所的犯人还未醒,宁微澜已踏上征途。
早早联系好律师,准时准点在大闸口看守所门口等。何成荣律师四十岁上下,是国内刑事专家,处理陆满这种典型粗bào的罪案极其老练。
无框眼镜,公事包,他站在门口同守门人熟络攀谈,正是标准的律师形象。
见到宁微澜,为省时间,边走边谈。
“宁小姐,这个案子我昨晚已经研究过,要打当然可以,只是,您是打算求减刑还是想要尽力脱罪?”
宁微澜不解,问:“这怎么说?当然是要力求脱罪。”
何成荣已通过安检,在对面等着她,“求减刑就从法律方面入手,要脱罪少不了走其他门路。”
她无力地牵了牵嘴角,脱掉金属细跟鱼嘴鞋,踏过安全检测门,“何律师您不是不知道,我家现在要处理的事qíng一大堆,我实在是……我需要控制成本。”
何成荣会意,“您放心,jiāo给我,一定是最高效。”
走到提供会面的小房间,陆满由看守人员领着从铁门进来,他已经被剃过头,穿着老旧的橘红色统一制服,脸上带着第一次见面时,làngdàng不羁的笑,看向宁微澜的眼神也是冷的,再没有从前的温qíng脉脉。
他吊儿郎当坐下,看着四方桌对面那张他既爱且恨的脸,摊开手,高声问:“怎么?找我来有什么事?唧唧歪歪问过程就算了啊,爷爷忙得很,没时间奉陪。”
宁微澜皱眉,指责的话刚到嘴边,对上陆满毫无感qíng的一双眼,突然选择沉默。
何成荣从公事包里拿出一叠文件,送到陆满眼前,“陆先生,这是诉讼授权委托书,麻烦您先签字,之后我们再仔细谈,看看我究竟能从哪方面着手帮到你。”
陆满歪嘴笑,随随便便翻了翻制授权合同,举手投足间处处透着不尊重,不信任,轻蔑十足,挑战着对方忍耐极限。
“诉讼委托?好笑,我什么时候找过你?要你来帮我?你算什么东西到老子面前来指手画脚。”他挑眉,充满挑衅地瞪着对面衣冠整齐的何成荣。
何成荣显然惊愕,最初想陆满不过是求人帮忙的穷小子,谁知道竟然傲成这副模样。穷人的尊严最可恨,穷,当然应该卑躬屈膝一脸谄媚求赏赐,凭什么你还要高昂着头颅挑三拣四,凭你简单粗bào的智商,还是年轻短促的生命?这不值钱的尊严,实在碍眼。
但还是要给金主面子,何成荣转而去看宁微澜脸色。
宁微澜冷静地与陆满对视,“你是什么意思?”
闻言,陆满抬头,高扬着下颌要与她针锋相对,“什么意思?两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吧,不会连中文都听不懂?对不起,老子没时间一遍一遍重复给你听。”
她虽一贯温和,眼下也被他挑起脾气,怒意丛生,“陆满,我虽然不知道你是发了什么疯要去抢劫去犯罪,但是现在不是任xing发脾气的时候,你要想在四十岁之前出狱,就该好好配合何律师。现在,把授权委托书签了。”
派克笔砸中陆满胸口,他不在意地笑了笑,身体前倾,将她上下打量,不时发出啧啧啧恼人声响,仿佛从未认识过她,“这位小姐,请问你是哪一位?跟我陆满又有什么关系?看新闻听说你刚订婚,不在家老老实实相夫教子,跑到监狱里来勾搭男人?你们有钱人的喜好还真特别。”
她难以置信,不能接受他一夜之间骤变,从前那个单纯可爱的陆满去了哪里,眼前的又是谁?是被魔鬼附身还是被撕开伪装,“你说什么?我是不是听错?”
陆满说:“我早说过没时间一遍一遍重复给你听,没想到你居然还有重听耳聋?有病就去治啦宁小姐,你家又不是缺钱,把医院买下来都没问题。”
指尖紧紧攥着桌角,她尽力让自己冷静,找回思考能力,“我最后再问你一遍,这个授权书你到底签不签?”
“我也最后再答你一次,宁小姐,我不需要你高高在上的施舍。”
“何律师,您先走,多给我五分钟。”
何成荣摸不清头脑,只觉得年轻人谈恋爱实在复杂,他没有兴趣八卦,匆匆收起委托书便推门离开。
宁微澜的眼泪最终没有忍住,她的脆弱一览无遗。
“陆满,这是怎么了?你究竟想要做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的一连串问句,他无从回答,只转过脸去看墙壁上斑驳的印记,躲开她的朦胧泪眼。
“我本来就是这样,你今天才发觉?要不要帮你问问胖子陈,我陆满是个什么样的人?哦,或者说,什么样的人渣?”
这可笑,地震只需要十秒就可以毁掉一座城,更何况人在世俗,怎么能不变。
她擦gān眼泪,告诫自己,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从头至尾,又有多少人知道陆满的存在。“无论如何,你不要拿自己的前途赌气。何律师会继续跟进你的案子,等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什么时候打电话给我,我再来。”
陆满说:“不需要,我被枪毙,更省了你很多事。”
宁微澜说:“好,那你就恨我吧。”
宁静
一眨眼到六月,正是院子里蔷薇花开得最热烈的时候,大片大片的红色花蕊藏在苍翠yù滴的枝枝叶叶中,一派跳跃的欢乐,但家中依旧保持低气压,人人眉间yīn云密布,景昌实业已到危险边缘,只是余晋羡仍为争一口气,苦苦支撑不肯申请破产,又拿不出钱来支撑余敏文父子庞大的律师费,好歹余敏柔没有来得及垮,还能给余家人最后一点庇荫。
全家人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个身患癌症身心俱疲的女人身上,曾经鄙夷她嫌弃她厌烦她,如今跪在地上仰望她依靠她哀求她,只凭从前少得可怜如今也不剩多少的血脉亲qíng?她痛不yù生的时候也不见得这些所谓亲人肯伸手拉她一把,一个个只会跟她说,不要吵不要闹,闹开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媒体会怎么写你又不是不懂?难道要大家跟着你一起倒霉,再说男人嘛,哪有不偷腥的,你又不是十七八岁满脑子粉红泡沫的小女生,难道真的在生日许愿,希望老公永远爱你?别做梦了,三十岁的女人,早该看透人qíng世故人心凉薄,为什么就是学不会退一步海阔天空,他喜欢在外面养女人你就让他去,最终还是要回来,扮一对貌合神离假夫妻,站在闪光灯镜头下装恩爱,演甜蜜,等到六十岁,谁还管谁出轨不出轨,只想多活几年看儿孙满堂,宁江心是谁,根本不重要。
可她学不会忍耐,受不了将就,就像邱振宇说的,你若爱极了一个人,绝对接受不了对方一丝一毫的背叛。
三十岁之前余敏柔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极其理智的女人,她对丈夫的感qíng虽然深刻浓烈却依旧在可控制的范围内,未曾想过三十岁生日收到大礼,颠覆了生活,超越了想象,自己竟然也会像肥皂剧里被嫉妒心催使的恶毒女配角,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熊熊燃烧的恨意。
当仇恨湮没所有过往,她便也不再是从前温柔和善的余敏柔。
时光磨刀霍霍,把记忆删改得面目全非。
未想过邱振宇和余敏柔,有生之年还能有机会坐在一间房里,咫尺距离,安安静静怀念往事。
白白胖胖的松子仁褪去了丑陋坚硬的壳,乖乖在小瓷碟里抱拢成团,邱振宇的手指节分明,苍劲有力,令余敏柔看着似乎能怀念起他当初握着老式钢笔写诉状时因用力过度而有些发白的指尖。
而此刻他正低着头,仔仔细细为她剥好一整碟松子仁,不时推一推将要掉落的眼镜,不说话,也不看她。
又或许,就是这样吧,你爱过一个人,却不能再继续,只能将彼此留在漫长无际沉默里,相互缅怀。
无论如何,曾经相爱,这点爱已足够过一生。
宁微澜出去买咖啡,主动给这两位老朋友让出私人时间,谁知道逛了一圈回来,缄默的依旧缄默,出神的依旧出神,除却松子多了起来,她出门再回来的时间仿佛没有变过。
“我哥和勉生的案子,照你看,有几成把握打赢?”病房里多出一个电灯泡宁微澜,余敏柔也终于可以假装没事,同邱振宇谈论些正常话题。
邱振宇说:“重压之下,证据确凿,审判过程顺利流畅,用不了多久就要宣判,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余敏柔皱眉,而他继续一板一眼补充说:“勉生在jiāo易过程中被当场抓获的海洛因以及甲基苯丙胺高达一百千克,他既是主谋,在调查过程中一直拒不认罪,又涉嫌威bī利诱郑绍辉做伪证,企图以此脱罪,数罪并罚,不出意外,绝不会少于十五年,不过有霍展年多方活动,不断施压,要斩糙除根至他于死地,我看最多只能争取到死缓,以后慢慢减刑,十年内应当可以出狱,乐观看待就坐三五年,争取保外就医。”
余敏柔低头看着对面神色平静的宁微澜,久久不能言语。
余家最后的希望就被这样冷酷地不留qíng面地掐灭,二十七年前他含着金钥匙出生,长房长孙,几百亿资产落在身上,光环闪耀,荣誉加身,在祖父教导下一步步往前,也曾拿过奖学金,也曾隐姓埋名去做兼职勤工俭学,也曾站在无数演讲台上鼓励台下一张张年轻的青涩的脸孔勇敢向前。
谁能料到,今后等待他的会是漫长的牢狱。
眼泪多么矫qíng,渗透着伤痛与祈求,掺杂着懊悔与哀伤,却换不回时光片刻驻足。
“至于你大哥……”邱振宇扶了扶眼镜,不忍看余敏柔灰败的脸,“检方并没有有力证据证明是余敏文指使下属杀害张田,倒是还能尽力去搏,只是从前高鸿大厦征地案又要翻出来,又涉及方市长,实在不好cao作,我并不是责任律师,真实信息接触不到,也不好做预估。但是你放心,可以努力争取到赔钱罚金二至三年缓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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