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奕衡没再接他的话,也没从他的颈窝里抬起头来,只是埋首在那儿沉默而安静。
久久未得回应,萧祸九脸上故作的神qíng都有点无以为继,可他哪里是轻易肯服软的xing子?
“哥哥,你看,这生意你也觉得不划算——”
“小宸。”唐奕衡却是蓦地打断了萧祸九的话音,他直起腰身,目光沉敛,“我们不谈这个了,好吗。”
“那你想谈什么!”
唐奕衡看着他,静默了三秒,“小宸,你不必觉着负疚。今天的一切你都可以当做没看到,这才该是你的态度——而像现在这样,只会让我觉得你在乎我担心我。”
“……”萧祸九扭开脸,面无表qíng地,“你想太多。”
“小宸他不知道。”唐奕衡蓦地笑了,唇角轻微地掀了起来,目光一分一秒都不肯从萧祸九的脸上移开,“他看起来骄纵、跋扈、冷漠,很多时候甚至有点不近人qíng……可他不知道,我那么了解他,我晓得他qíng绪失控时那些紧张的小动作,”唐奕衡垂手攥住了萧祸九无意识地捏着衣角的手,拉起来到唇边轻轻亲了一下,“我只看他的眼神,便知道他那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我了解他的真xingqíng和qiáng装出来的冷淡凉薄……我不会被你骗的,小宸,所以别再瞒着我。”
萧祸九在那双被深qíng浸没的蓝色瞳子里几近沉溺,直到猛然惊醒,他立刻挣脱了男人的手,退了一步。像是刺猬重新竖起了尖刺,他的脸上挂起了不达眼底的笑意:“……我和哥哥开个玩笑而已,哥哥怎么还认真起来了。”
不等男人回话,他躬身下去拿起了一旁地上的印章,冲着男人挥了挥:“王轩那边查一部阻力不小,这封金印章我先借走了,谢谢哥哥。哥哥再见。”
话音落时,人已经在一米开外了。
唐奕衡没去拦,连言语都不曾,只是目光深沉地看着萧祸九离开的方向。
许久之后,这已经敞亮了的书房里,男人轻轻地叹了一声,唇角弧度依旧,他弯身捡起了那不成模样的遗嘱,将之和桌上的相册一起收进了柜子里。
当天晚上,书房里那扇隔断墙的房门上,就落了一把锁。
那里面藏着很多比之相册唐奕衡都更不愿让萧祸九看到的东西。
过去的七年里,那房间里的东西于唐奕衡来说——和这本相册一样——是天堂,亦是地狱。
***
半个月后。
唐家的大会议室里,此时只面对面地坐了两个人。
王轩念完了手里的最后一份证明材料,将它合上放到旁边已经堆了有十几公分的材料上面去,便抬起头来,定定地望向坐在他对面的钱楚文。
与半个月前那副受了莫大冤屈的模样不同,钱楚文此时此刻的脸色几近灰败,好像是在短短半个月里突然老了十岁,斑白的两鬓再难以遮掩,他那双微微浑浊的眼睛里都看不出一点光彩来。
为了这一天王轩已经准备很久了——尤其是这半个月来,他几近不眠不休地搜集钱楚文这么多年来犯下的罪行,带着疯狗似的劲头四处嗅着可能残留的痕迹和证据,为此他不止一次听到六部之内的下属私下里偷偷埋怨,说这个新上任的长老是不是想烧这第一把火领功想得要失心疯了。可那些话他全然不放在心上,只会更加催命似的追寻补足着任何遗漏——然后他终于等到了今天。
王轩本以为,此刻他会满怀得意和大仇得报的心qíng。然而让他自己都失望了——面对着此时此刻毫无意志的钱楚文,他丝毫生不出什么qíng绪波动来。
可即便这样,如今这是他的工作,他还是得把他该说的话说完——
“钱长老,如今您还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钱楚文慢慢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慢慢垂落回去。
自始至终,那双浑浊的眼球里都像是两滩死水,连阳光照进去都不会泛起半点神采。
受了这么一个反应,王轩心里终于忍不住起了积郁的怨气,他冷冷地看着对面的钱楚文,“钱大长老,当初您在家主面前做戏时,可不是如今这副模样——怎么,终于认输了?”
“哈,哈哈……”钱楚文gān涩地笑了起来,那嗓音听起来像是哑了大半的铜锣,听起来刺耳难听,“你真以为,我钱楚文,也是你这么个huáng毛小子动得了的?”
这语气仍旧说得上平淡,只是这份平淡反而愈发地激怒了王轩,他漠然地睖着钱楚文:“如今你都沦落至此,九部之中无一对你伸出援手,反而尽皆提供证据落井下石——我真不知道你到现在还有什么脸面在我面前说这种话——钱长老是连输都输不起吗?!”
“所以我说你可悲可笑……”钱楚文终于抬起眼睛来看着王轩,那双眸子里透出来恶毒的蔑视,“让九部都束手旁观甚至落井下石——你真以为是一个刚坐上六长老位置还不到一个月的小辈儿能做到的啊……哈哈……你未免太抬举自己了。就像你那其中一份案卷——当初如萧堂主一般得上任家主盛宠的人物,都败在我手里身死无处……你算是哪个犄角旮旯里的小东西,也想来撬一部的墙角——可笑啊,可笑!”
“……你什么意思?”
钱楚文提起当年事而生于眼底的光彩在这个问题后渐渐剥离,他的脸上浮现复杂而狰狞的qíng绪:“成也萧,败也萧——若不是当年那件事被家主翻查出来,我又何至于落到如此下场?!”
“你胡说什么?!”王轩腾地站起来,“这件事我是前日一并禀报家主的,不——”
“你以为九部姓什么。”钱楚文狞笑起来,神qíng癫狂如疯,“钱林田年孙王于方连?——错!都姓唐!再怎么颐指气使再怎么飞扬跋扈再怎么一言千金——都不过是唐家的几条狗罢了!做狗的,主子觉着它没用了要它死,它就只能死!主子一声令下,剩下的狗会把那只该死的扑而食之争先恐后!”
王轩嘴唇栗栗,想反驳却不知该从何言语:“……”
“我错了啊!”钱楚文脸上的癫狂qíng绪渐渐扭曲,最后转为悔恨狰狞的痛意,“——我当初无论如何都不该碰那萧宸的!若不是他……若不是因为他……我左右逢源一心讨好家主——又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连安享晚年都不得啊!”
便在钱楚文几乎发狂而王轩有些无措的时候,会议室门被人推开了。
萧祸九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他冲无措地王轩摆了摆手:“你出去吧。”
“他——”王轩担忧地看了看萧助理清瘦的身板,很怕对方扛不住这老头发疯。
“没事,你先离开吧。”
萧祸九仍旧是带着令人心安的笑意。
王轩犹豫了下,还是站起来走出去了。
萧祸九看着会议室的门慢慢合上最后一条fèng隙,才不紧不慢地迈开步子,然后走到那边还在又哭又笑的钱楚文身旁,拉开一张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了下去。
“钱长老,装疯卖傻是行不通的,您就别再劳心劳神了。”萧祸九玩笑似的,语气轻俏,边说着话,他边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了桌上——
左手两只杯子,其中一只杯底孤零零地躺着两块方体的冰块,另一只是完全空的;右手一瓶烈酒。三件东西一齐落到桌上,发出了不轻不重的响声。
不知道是这响声,亦或是萧祸九的话,让钱楚文的疯癫模样慢慢消停了下来。
他怔怔地看着那两只杯子,然后笑得没魂儿似的:“你是看在钱蕊的份上,来送我一场了?……我知道最近半个月你在为我前后跑动,只可惜那是家主,不,是唐先生要我死,你也帮不上忙……哈哈,你知道么,唐家开祠至今,那么多任家主,可包括第一任在内,没有哪一个是九部内外都无人敢提名字的……唐先生……哈哈,唐先生……当初他一上任才二十出头,他就敢在唐家风雨飘摇的时候把八部和智囊团血洗一空——那时候我就该知道自己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那时候我就该逃的……可惜我太贪恋那些权力了……我这是死不足惜啊……”
萧祸九认真地点头:“对,你说得不错,你确实死不足惜。”
钱楚文的哀叹声戛然而止,他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看萧祸九。
萧祸九笑得淡然,平静地迎视钱楚文的目光,然后伸出两根素白纤长的手指来,轻轻晃了晃:“不过还是有两点你说错了:第一,我这半个月前后跑动,不是帮你脱罪,是为了给你的枷锁好好牢靠加固一下;之所以刻意传出是为你脱罪的消息,也只是放松你的警惕心,免得被你察觉什么。第二,要你死的不是家主——”他的手指打了一个弯,指在自己的鼻尖上,“而是我。”
说这话时,年轻的萧助理笑得漂亮极了,像是有宝石在他那双黑色的瞳子里一闪一闪地炫丽着。他的笑脸看起来那么纯真而意切,像个善良无邪的天使。
钱楚文却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他的声带都好像打着颤:“为、为什么?我没有得罪过你……你从前就开始针对我了吧,可是为什么?是因为家主吗?可我也不愿他对你——”
“你真是老糊涂了啊,钱楚文。”萧祸九笑得愈发开心,连那双湛黑的眸子都慢慢狭了起来,只是那笑容却让钱楚文觉着周身越来越冷——
“我可以告诉你,我原名不是Shaw,更不是十三区的人——我从小到大,都是生在第七区、生在唐家!”
“……”钱楚文的瞳孔猛然扩大了一下,“你——你是萧宸……不!”他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面容扭曲狰狞如同恶鬼——
“不!不不——!这不可能!我亲眼见到那场大火之后他们把那句烧焦了的尸体抬出来的!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没死?!”
到了尾音,已是歇斯底里凄厉至极。
“你们都没死,我怎么舍得去死呢。”萧祸九微微笑着。他没去理会钱楚文这一次发自内心的癫狂模样,而是指了指桌上的两只杯子中盛了两块冰的那只:“这两块冰里,一块只是水,另一块却是一种剧毒。我这人最公平了——一人一块,你来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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