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2青山遮不住_晓渠【完结】(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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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文本来心里因为仰恩的不觉悟,有些生气,也感到失望,可当他注意到对方眼睛里的焦虑,并非无端地指责,仰恩听到消息第一时间的反应,是那么担心自己,取而代之地,他心胸之间,又升起一股辛酸,沉了沉气息,心平气和地说:“恩弟,我知道,我跟崇学的立场不同,可这事qíng不涉及政治立场,国共都合作了,我们现在一同对付的日寇,都是在抗日!这些物资都是后方奇缺的,没人补给过去,多少士兵因伤而死?上海还在伪繁荣,看不见战争的残酷和无qíng。你去丽华舞厅去看看那里展示的战场照片,你去看看那些残断的尸体,看看那些为了我们的和平安稳失去xing命的烈士!仰恩,抗战两年了,半个中国沦陷了!国之将亡,何以家为?你不能因为自己现在生活安康,就置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热的平民不理,我认识的恩弟看不得别人吃苦,不会这么不尽人qíng,铁石心肠,自私而只顾小我……”

  仰恩一直等他说完,听尚文对自己的滔滔不绝控诉,他心中并不愤恨,也没了开始时候的焦躁,既然事qíng发生了,既然这一切已经不能停止,唯一的办法,是想着怎么去顺利地解决,国人若都如尚文这般,弃诺大家业,富裕生活不顾,全心抗日,中国也不会半壁江山沦陷。

  尚文说的每一句话,他都理解,甚至佩服他的热qíng,他的奉献!慢慢地,仰恩终于开口:“我尊重你的选择,尚文,可你知道么?抗日不是头脑一热,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冲动,不是只挂在嘴边,信口说来的随便。你找上崇学之前,想没想过,他和二爷都是qiáng硬的主战派,重庆那头并不是只有一股势力当权,一旦因为这次走私给投降派抓了把柄,他们会制裁他,会拿走他手里的兵权,他能有今天,是多少人奔走疏通争取来的机会?崇学现在不是个普通人,他是个手握十几万雄兵的将军,他代表的是坚决抗战的力量,是东南百十万平方公里国土抵御日寇的希望!他比我们任何一个人来得都重要,尚文,你可以牺牲自己,牺牲你的家人,可以牺牲我,可以牺牲原家任何一个人,可不能牺牲崇学,他是我们的希望,远比你手里那批药材更加需要我们的保护!”

  说到激动处,仰恩面颊透露着胭红,他见尚文吃惊地看着自己的神qíng,又觉得自己语气可能过分高亢,连忙收敛一下,换了口气说:“我知道共产党现在已经有了合法的地位,可是,政治本就是口是心非,崇学若帮了你,铁定会触怒重庆一部分人,只怕有人借题发挥,打击的就不是崇学自己,而是一股qiáng大的抗日力量和声音。希望你能理解这其中的轻重,莫要找他,让他难为。”

  “那该怎么办?我手里的药品是多少人拿血ròu生命从附近的沦陷区争取来的,后方难解燃眉之急,真的是不能再等了。我知道最近搜得厉害,查得紧,所以我找崇学也是没办法里的办法。”

  仰恩皱眉不答,转头透过窗帘的fèng隙向外看去。嘉慧已经带着孩子从公园回来了,却没进屋,依旧在院子里dàng秋千。树上挂着一盏灯,照得秋千一片光明,心心和茵茵正并排坐在秋千板上,嘉慧和奶妈轻轻推着,护着。心心大声嚷着再高些再高些,茵茵却显得又害怕又兴奋,只一个劲儿“格格”笑着……

  尚文本来可以有个平淡美丽的家庭,他却为了整个民族放弃了自己的幸福稳定的生活。他知不知道,自己多么想他去做个平凡的人,有娇妻陪伴,儿女绕膝,从此幸福终老?

  可尚文,这个自己曾经不顾一切去爱的男子,到底是个为了理想而活的人,在他心里,没有什么能高过他家国天下的信仰,不管是自己,他的妻儿,还是人人祈望的幸福生活……

  仰恩暗自叹了口气,能么?自己能看着他独自去冒险而置之不理?更何况他找上了自己……反复思量良久,终于还是应了他:“你那批货,我自己有些关系,帮你运出去。”

  似乎感到尚文松了口气,仰恩不禁继续说:

  “上海现在各方势力都有,防不胜防,没有确切的把握,一定不能随便接任务。我知道你是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那嘉慧和孩子呢?再说,若能保得平安,你可以为你的革命事业做更多的贡献,取得更多的收获,不是么?想通点儿,别只顾着傻傻地服从上级。还有这件事qíng,跟崇学一点关系都没有,切不可与任何人提到。”

  听到最后,尚文失笑:

  “恩弟,你变得爱教训人了。”

  仰恩楞了一楞,这两年,排山倒海的事qíng每日忙碌,神经天天绷着,是变得少耐心,没事爱批评人了,连玉书前日也这么说自己。此时尚文这般指出,却又在心中引起不同的感触,曾经,他就是个少不更事的孩子,跟着尚文学习着待人接物的技巧。还记得那次慈善晚会,他一条条地耐心指导自己……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弹指一挥间,与他相识,已有十年。自己也从个无知的小小跟屁虫,变成教训尚文的人了,人生有时候,真象是场误会。

  仰恩临下楼前,反复叮嘱尚文,又隐隐觉得,尚文瞒了自己什么。到了楼下,嘉慧已经带孩子坐在大厅,等他们下来吃点心和茶水。茵茵是姐姐,xing格腼腆些,靠着妈妈不太说话,长得比较象尚文,心心相反,比较活泼爱动,做在椅子里屁股一直扭啊扭。

  仰恩看着尚文的一对儿女,忽又感到一阵恍惚,越发觉得世事苍茫,遥远的往事蹒跚到如今,过着各自的日子,竟好似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恩叔叔,我会写自己的名字。”

  心心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三个字:“原海心。”

  仰恩看着笑笑,“写得很好,真聪明。”

  “是呀,”小家伙不太懂得谦虚,直指身边缩在妈妈怀里的姐姐,“茵茵会写原和海,不会写茵字。我都会么,”说着在桌子上继续写了个“因”,“恩叔叔,是这么写对不对?”

  “要加个糙字头,”坐在一边的尚文,也学着孩子的模样,蘸了茶水,在心心的字上面加了个糙字头,成了“茵”。

  仰恩的心,蓦地抖了一下,因心为恩,尚文怎么……他侧目望过去,却见尚文正把目光从自己脸上转开,躲避了。

  “你也太宠着他了,”嘉慧有些不悦,“哪有鼓励孩子拿茶水写字的?来吧,吃过了点心,上楼睡觉了。”

  奶妈过来,帮着嘉慧领孩子上了楼。

  仰恩也起身告辞,尚文执意要送他出来,长长的一段弄堂,没有月亮,格外显得黑暗,皮鞋拍打着带着水洼的地面,静静的深夜,带着回音。

  “谢谢你。”尚文隔着车窗说了句。

  暗淡光线里的仰恩似乎微笑着,轻轻说了句:

  “保重。”

  车子慢慢地滑了出去,雪亮的车灯照亮了整个前路,转了个弯,终于不见了。尚文在原地站了许久,才负着手,一步步踱回去。

  崇学坐在司令部的办公室里,窗外正是雷雨天。桌面上的电报,短短地只有五个字:“方文华投敌。”却足以让他心烦一个下午。方文华与周佛海私jiāo向来很好,汪jīng卫组府最近闹得沸沸扬扬,他在“平社”失势,投靠旧友,倒不觉得格外惊奇。

  只是,仰恩必是早已收到风声,却迟迟没通知自己,虽说他是怕自己担心,也没有隐瞒的必要,这家伙的主意是越来越正了。崇学觉得心里郁积的不是气愤,又说不清,道不明,到底是什么样的qíng绪,只吩咐了副官给肖仰思发电报,告知这一切,等待回音。

  方文华那人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仰恩为了自己曾在“平社”费劲心机地排挤过他,而当初只因一点威胁就对仰恩下杀手的人,如今会不会再对他不利?肖仰思几乎立刻回了长途电话,约好崇学回后方述职的时候见面详谈。

  肖仰思在昆明有处公寓,朴素舒服,丁崇学到的时候,大翠儿说她在更衣,让崇学在客厅等着。很快,大翠儿给他上了普洱茶,还问了仰恩的qíng况。崇学知道她对仰恩有份主仆之qíng,不想她担心,只跟她说一切都还好。

  趁着大翠儿下去伺候仰思的空儿,崇学在客厅里四处看了看,桌几上摆了几张照片,有一张是肖夫人抱着个孩子照的,母亲的表qíng是严正肃穆,没有一丝笑容的,可那孩子看来不过岁余,脸上却挂着个甜美的笑,露着刚钻出来的小贝齿,格外讨人喜欢。

  仰恩幼年长得与姐姐极象,崇学竟一时分辨不出,肖夫人膝盖上的孩子该是哪个,不过冲那微笑,总觉得象仰恩多一些,这人二十多年过去了,笑容却是不曾改变。

  “仰恩的周岁照。”不知何时,仰思已经站在他的身后,见他看着照片出神,猜出了他的心思,便与他说了答案。“他小时候就喜欢笑,格外乖巧,病了的时候也不闹,爹还害怕说会不会是个傻孩子呢?”仰思提到往事,不禁莞尔,“后来他长大了,聪明伶俐,哪会傻?只是天生一副好脾气罢了。”

  崇学转身对上仰思,她穿了件黑色花呢,用同色软缎滚边的旗袍,外面罩了件开司米的披肩。即使在时髦的上海居住时,仰恩的着装一直比较传统,此刻更显得端庄贤淑,带着中年女人特有的成熟韵味。

  她专著地看着照片上的孩子,若有所思地,似乎在与崇学说话,又象在自言自语:“你听过一句话,叫‘养女象家姑,养儿似娘舅’么?我经常想,我那儿子若出世,长得必定跟仰恩一个模样,说不定脾气秉xing也能跟他差不离……”

  说着话,收敛了迷离的目光,转瞬换上一个温柔的笑:

  “仰恩五六岁那会儿,总是生病,我回家探亲的时候,他安静地坐在我的腿上,额头抵在我的肩膀上,那种乖巧的依赖,让我对小生命充满了期待。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把仰恩当做我的孩子,幻想自己做母亲的那天,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苦笑着,带着qiáng烈的却又不得不忍耐的辛酸,仰思很快转了话题,“现在的仰恩是我也说不听了,他有自己的主意,自己的想法,恐怕也不是外人能说劝就劝的,有时候宁愿他还是坐在膝头的小孩子,唉……就象是看着树上的果子,日日盼它成熟,熟了,又怕掉下来。”

  崇学默默听着仰思对弟弟的叨念,没作评论,心里偷偷地想着那双水样清澈的眼眸,想着湿润江风里,他曾握过的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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