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凤殇似是哼了一声,也只是吐气的声响,听不见声音。片刻,他的脸上便慢慢地红了起来,轮廓分明地印著一个掌印。
他依旧垂手站在那儿,慢慢抬起被打偏的脸,看在毓臻,目光却似落在千里之外,半晌低低笑出声来,一字一顿:“你打我?”
看著凤殇的模样,毓臻隐约有点不安了。qiáng自镇定起来,沈声道:“我就是要打醒你。一国之君,哪能容得你如此任xing!”
“怎麽算是任xing了?”凤殇一笑哼道,转过身不去看毓臻,“一个人跑出来便是任xing了?那帮狗奴才在这里大声吵闹,惊扰哥哥,杀了也是任xing?毓臻,你倒说说,怎麽才是不任xing?”
见凤殇语气淡薄,说得一派理所当然,毓臻心里更是多了几分恼怒:“城里宫里都闹得人仰马翻了,城门关了三个时辰,多少人被耽搁了,都只因为你一个人跑出来。你是一国之君,一个随从都不带便跑出来,要是遇到危险了,又得惹出多少祸端?你说他们惊扰此地,如果不是你的任xing,他们会在城里城外找了足足三个时辰找到这里来吗?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那里像一个皇帝?你别忘了你是天下之主,一国之君!”
“天下之主?一国之君?”凤殇低声重复,慢慢笑出声来,“立後,点状元,哪一样能让我顺心?朝中人人一脸忠心,又有哪个不想欺我年少,把持朝政?我便是一分都任xing不得……就连这里,我也是第一次来,是不是一国之君,就必须娶自己不爱的人,就连给自己哥哥扫墓,也不可以?”凤殇微扬著头,看著毓臻,话语里却是半分起伏都没有,就像是在讨论著与自己毫不相gān的事qíng。
“你既然坐上这个皇位,就该有这样的准备!制百官的同时也受制於百官,立皇後母仪天下,坐朝堂广纳百言,这些本就是天子的责任。你倒说说,千古以来,有哪个君王,像你这样任xing?”毓臻一句句说出来,语气越发严厉,“给自己哥哥扫墓,皇上若是念著他是你哥哥,就更该恪尽一个君王的责任。这天下是怜儿用命换来的,容不得你任意糟蹋!”
“就是因为他死了,所以我必须把自己赔上去吗?”像是压抑了很久,凤殇嘶声吼了出来,“就是因为他受那一箭,我就连半分都任xing不得了吗?他不过是做了他答应过要做的事,那是他自己要做的,凭什麽就要我接受他的牺牲,凭什麽就要我陪著他牺牲?”
“啪”的又是一声清脆,凤殇脸上又挨了毓臻一个耳光,发红的地方已经微微肿了起来了,他的脸偏向一边,却依旧不肯住口:“他可以任xing的选择谁来she那一箭,他可以任xing地选择自己所爱的人,他可以任xing地选择这一切如何结束,所有的事qíng都依著他的意愿发展,为什麽我就半分都任xing不得?我不过是……”他的声音越渐低哑,夹杂著低低续续的惨笑,“我不过是……求一个梦而已……三年五载太长,一两年也可以,哪怕是一年,半年,几个月,也还是错麽?”
“你胡说什麽?”毓臻微微蹙眉,看著凤殇,“你别忘了,若论长幼,这帝位本该是他的。他什麽都没有得到,甚至赔上一条命来换你醒掌天下,你还有什麽怨言?你还是世子,在那儿受著众人尊敬呵护时,他已经勉qiáng著自己的病为你一步步算计;你在盛京中坐观其成时,他还要撑著他那破身体,不远千里跑去定城,为你取下凤临;为了让你登上皇位,他连名字都不能拥有,你凭什麽跟他比?你凭什麽不服气?你凭什麽嫉妒他?你既然坐在这个皇位之上,就做你该做的事,把你那些任xing通通丢掉,好好守著这个用他的命换来的天下。因为,是你欠了他!”
因为,是你欠了他。
“是我……欠了哥哥?”凤殇低低地重复,眼中慢慢地蒙上一层厚重的迷茫,“我,欠了哥哥……”
一段话直斥出来,松了口气,毓臻看著凤殇一声一声地重复,心里的不安不禁越来越深,终於忍不住叫了一句:“皇上?”
凤殇慢慢转过头,茫然的目光终於逐渐凝在毓臻身上,那缓慢凝聚的目光,竟让人有一种竭尽全力的错觉,毓臻心里漏了一拍,就看到凤殇动了动唇。努力分辨,他却听不到凤殇说了什麽。
“皇……”
凤殇直直地看著他,半晌才又动了动唇,微声道:“对不起。”
毓臻心中一震,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能听著凤殇一字一句,轻微而低缓地说下去。
“对不起,我不会再任xing了。我会好好,好好地守著这天下,再也……不任xing了。对不起。我再也不任xing了,可以麽?这样,够麽?哥哥……会原谅我麽?”
“……会。”像是有什麽堵在喉咙里,毓臻听著凤殇的话,好一阵,也只能下意识地顺著他的问话回答了一句。话音刚落,他便看到凤殇浅浅地笑开了。
灿烂得眩目,叫人惊豔,却又美丽而脆弱,那一刻,与他记忆里怜更的笑容相似得叫人惊惶。
毓臻站在那儿,只是怔怔地看著凤殇,再说不出别的话来,隔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神,慌忙别开眼,匆匆道:“快回去吧,宫里的人都等急了。”
“嗯。”凤殇低低应了一声,还是挂著那浅淡的笑容,却没有要动的意思。
毓臻走开来牵过自己的马,翻身上去,坐稳了,才回头伸出手来递到凤殇面前。
凤殇看著他的手却是一脸茫然,慢慢地连笑容都淡去了,眼中失了神绪。
“皇上?”毓臻微微皱了皱眉,耐著心叫了一声。
凤殇却几乎是反she地退了一步,孩子般地把手收在背後,笑著仰头,眯著眼看毓臻:“你知道吗?哥哥的名字。”
“什麽?”毓臻听不懂他的话。
“你知道我为什麽封他做珞王?”
“你究竟想说什麽?”心里掠过一丝烦躁,毓臻只道自己不耐烦了,口气也慢慢恶劣了起来。“快上马,别再耽误时间了。”
凤殇勾了勾唇,不管他,自顾自说下去:“是名字哦……哥哥也有名字的。”他低下头不再看毓臻,“毓珞,族谱上写著的。哥哥的名字,叫毓珞。”
“毓珞吗?因为这个所以封做珞王……”毓臻沈吟了一下,看向凤殇,“那又如何?我只知道他是怜儿。”顿了顿,毓臻扯了扯缰绳,马前後地踏了几步,马蹄声在空旷的四野回dàng著,“再问一次,你究竟要不要跟我回去?再不上来,我就不管你了。”
凤殇垂下了眼,笑了笑,双手无意识地在身後jiāo叉了一下,耸了耸肩,似乎还迟疑了那麽一下,才慢慢伸出了右手,jiāo在毓臻左手上。
毓臻一紧一拉,便将他安置了在身後,只说了一声“坐好了”,便一夹马肚,奔驰而去。
风掠过两鬓,带著陌生的锐利,刮得人发痛。
凤殇小心翼翼地伸过手,轻轻地捉住了毓臻的衣角,过了很久,才又慢慢地环过手,搂住了毓臻的腰,见毓臻始终没有异议,他才淡淡一笑,伏下头去,靠在了毓臻的背上。
毓臻身上的温度透过衣衫传到他的脸上,温暖的感觉久久不散,凤殇慢慢地闭上了眼。
是名字,真正的名字哦。
你终究是,不明白。
我也不会有勇气再说一遍了。
真明二年九月初六,天子二十,加冠成年,立当朝太保成叔延之女成氏依楚为後,天下大赦。
夜,天色如水。宫城内外,盛京上下,处处都是灯火盈彻,喜庆喧天。
平日议朝的大殿上,此时是满眼的红,往日端庄肃穆,面上凝重的官员们,这时也放开了拘束,尽庆尽欢。
礼部尚书刘喜半醉地拉著毓臻,眉开眼笑地道:“这次真是全仗了王爷,全仗了王爷您啊!以後小太子诞生,皇上一定会好好赏您的。”
毓臻正一边被两个官员纠缠著,一边推让著刘喜递来的酒,这时听刘喜这麽一说,才从那三分酒意中反应过来。
这满殿的人如此放肆,他刚才却居然没去想原因。
猛一回头看向主席,龙椅之上早就没有人了,满殿喧闹,也早没了宴席最初的拘谨了。
“王爷看什麽了?”一个官员醉醺醺地靠过来,“皇上啊,皇上早走了,就说‘众卿家尽兴’……恐怕现在,正跟皇後浓qíng蜜意,一度chūn宵吧?呵呵,呵呵……”
毓臻侧身一让,那官员便直直扑了下去,毓臻皱了皱眉,那几声“呵呵”犹在耳边,竟是分外的刺耳。
那不是理所当然麽?立後之日,皇上不在庆宴之上,自然该在皇後宫里,鸳鸯被下。只是心里,却竟是禁不住地冷落,甚至隐约地浮起了一阵烦躁。
从今以後,凤殇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纠缠自己了吧?
当个受奉承的主子,驾御一切,总是比当怜更的替身处处讨好自己要来得好的。
“如此良夜,王爷怎麽一个人走到这里来了?”
身後蓦然传来一个声音,毓臻猛地回过神来,便感觉到四下已经安静了下来,定眼一看,才发现自己竟在不经意间走出了大殿。
殿前庭院两边的的走道上是传菜的太监匆匆来往,庭院无人,跟殿里对比,更是显得冷清,毓臻回过头,才看到一人站在身後,手里拿著酒杯,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却是新科状元,翰林院修撰流火。
毓臻笑了笑:“就是觉得里面吵闹得紧,出来透透气。”
流火一脸恍然地“哦”了一声:“下官还以为王爷在找皇上呢。”
毓臻愣了愣,道:“怎麽会呢,这种时候,皇上不是该在皇後宫里,浓qíng蜜意,一度chūn宵麽?”无意识地用了别人的话,说出口时,毓臻也禁不住笑了出来。
“王爷您错了。”流火啧啧摇头,“又不是新婚之夜,不过是把一位妃子提作皇後,又怎麽会有dòng房花烛的事呢?”
毓臻又是一愣,流火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如果凤殇不是去了皇後宫里,那又会去了哪?不会是又一个人跑出宫去了吧?一想到这,他脱口便问:“皇上在哪?”
流火一听,又是啧啧摇头,笑道:“王爷想必以为皇上又跑出宫外去了吧?”
“不是就好。”隐约觉得自己被这人牵著鼻子走,毓臻收敛起心神,只是淡淡回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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