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厨房门口摘青菜的老妈子们见了也觉着可乐。小孟在他身后,脑海中却浮现出两个字:“报应”。
宝宝呀呀的伸手抱住小珍的脖子,不肯去看别人。小珍一边轻轻的颠着他,一边对荣祥道:“三爷,宝宝又要睡觉啦!白天爱睡觉,晚上就闹着要人抱着玩。”
荣祥点头:“辛苦你了。”
小珍一笑,抱孩子走了。荣祥又擦了擦眼睛,捏着手帕走到院子大门处,隔着栏杆向外望。bào烈刺目的阳光当头直she,他那笔直如标枪的背影都有些模糊。
小孟跟了上去:“三爷,这儿太晒了。”
荣祥抬手抓住栏杆,把身子向前靠去:“我其实是不喜欢晒太阳的。”
“是。”
他把额角抵在一根栏杆上,缓缓的转过头望着小孟:“靖远却喜欢。他说他在外国念书时,每到夏天就会和朋友们去海滩上专门把自己晒黑。他可以晒成古铜色,可是白人同学大多晒得通红,好像煮熟的虾一样。”
他叹了口气,声音隐约沙哑起来:“你说他现在在哪儿呢?天堂地狱?还是转世投胎了?真是……原来日本人、中国人都有要杀我的,可我还不是活的好好的;他怎么一下子就死了?他倒是一了百了,我呢?”
小孟听了他这段怨妇似的独白,感觉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谁知荣祥喃喃的又继续:“我猜我这是遭报应呢……可我也是没有办法……那时不该动老头子的,反正他也没有几天活头了……对二哥一家也不该下手,还有后来……算了,做都做了,现在后悔也没有用。”
小孟摇摇头:“三爷,这不像您说的话。”
荣祥低下头:“幸好你还活着。否则我也只好去自杀了。”
小孟舔了舔嘴唇,没说话。因为他发现荣祥的注意力刚刚被从左邻家走出来的一对女学生吸引住了。
两个女学生都穿着yīn丹士林的上衣,黑裙子,下面是长筒袜子配黑皮鞋。一个个子高点,短头发烫过了,荣祥仔细看了下,竟是前两天看到的那个美女,如今洗净铅华,姿色大减。旁边一个是打两条大辫子,相貌也称中上。只见两人走到街边一棵树下,也不管路人经过,那个烫发女孩子便气哼哼道:“你又来找我gān吗?”
大辫子皱眉道:“陶凤华,你前些天去相亲了?”
“是又怎么样?”
大辫子很受伤:“你怎么能这样?你说过你只爱我的!”
陶凤华针锋相对道:“我是说过,不过你爱的是别人!”
“哪有……”
“李静芝你还要骗人!大家都知道是音乐老师密斯赵,你还送她许多礼物呢!我是绝不会再同你好了,一想到去学校会见到你,我就连书都不想再念下去了!”说完,陶凤华扭头便走,李静芝迟疑一下,赶忙跟了上去。
荣祥这个热闹瞧的新奇,回头问小孟:“现在的女学生都玩这个了?”
“啊……不清楚。”
荣祥晒得发昏,转身一边回屋一边自语道:“有意思。”
小孟一路跟他进了卧房,帮他脱了上衣和皮鞋。他似乎是累了,上身趴在chuáng上翻一张报纸,从腰部却扭成侧卧的姿势,两条腿长长的拖在地上,黑色长裤被绷紧了,正好贴身勾勒出臀部的线条。小孟看了他一眼,忽然很想在他屁股上拍一巴掌。
在他眼中,荣祥穿着衣服似乎比luǒ体更要好看一些。他从小伺候荣祥洗澡,哪里没见过摸过,早已觉得无奇------而穿了衣服就不同了。可要说怎么个不同法,他也描述不清楚。
荣祥当着小孟是一点忌讳也没有的。他满不在乎的又换了几个姿势,把身体扭的仿佛麻花一般,终于看完了报纸上的影星新闻。扔开报纸,他恢复原形,在chuáng上摆了一个大字。
小孟把报纸捡起来叠起放到桌上,然后坐到一边的椅子上,仿佛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开口道:“三爷,您想在院子里养条狗吗?”
荣祥闭着眼睛:“嗯?”
“前几天我出门时,碰见陶家一个小丫头,她说她家的狗下崽儿了,问我要不要一只。”
“叭儿狗?”
“láng狗。”
“那要一只看家。”
“是。”
荣祥收回胳膊,向旁边缩了缩:“陪我躺会儿。”
小孟狠狠咬了下嘴唇,脱了上衣搭在椅背上,然后轻轻的上chuáng躺了下去。
荣祥的呼吸渐渐深长起来,想是睡着了。小孟翻过身望着他的侧影,额头、鼻梁、嘴唇、下巴,一切都漂亮。漂亮而愚蠢的人大多幸福,荣祥现在显然算不得幸福,因为他既没有聪明到看的开,也没有愚蠢到看不见。
荣祥一直睡到晚饭时才醒过来,他并没有胃口吃东西,小孟端了碗兑了蜂蜜的稀粥喂他,他也只很勉qiáng的吃了一口。然后又萎靡的起身,慢腾腾的踱来踱去。
“三爷,您出去走走吧-----坐车去兜兜风也好。”
荣祥实在闲得发慌,竟然答应了。
他坐在车里,隔着车窗可以看到外面慢慢流过的繁华景象。
“如果我早两年来上海,一定高兴死了。”他想:“热闹漂亮的地方这么多,只从外面看着就让人很开心。”
这些想法让他在短暂的兴奋后又落入沮丧之中。这时小孟把车停在路边,回头道:“三爷,我去街对面买份晚报。”
荣祥正了正头上的一顶黑色礼帽:“你去吧。”
说完,他自己也打开车门,下车站在路边,一手扶着车门,一手cha在裤兜里东张西望。忽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是迟疑而熟悉的:“请问……您是……”
荣祥被吓了一跳,回头看过去,更是大吃一惊:“航森?”
只见这来人打扮的西装笔挺油头粉面,不是他在奉天的酒ròu之jiāo赵航森又是哪个?
赵航森满脸惊喜,采用西式礼节,一把抱住荣祥用力搂了搂,随即豪迈大笑道:“哈哈!我先见你时,以为自己眼花,又怕认错人尴尬,所以在那边上下瞧了好几眼,才想试着过来问问。啊哈哈哈!小祥咱们几年没见了?你风采依旧呀!”
荣祥见他嗓门这么大,不禁有些别扭,又不好拂他的高兴,只好也笑笑:“哪里哪里。不过你可真还是老样子,兴致这么好。”
这时小孟捏了份报纸走了回来,见了赵航森,他也是一愣,不过马上招呼了一句:“赵先生您好,好久不见了。”
赵航森放开荣祥转向小孟:“这是小孟嘛-----还是你年轻啊,好像过了十八就再没变模样!”
小孟听了这话,和荣祥一样也觉得有些别扭,可也没法多说什么,喏喏的应了一声,他向后退到一边。
“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赵航森拉着荣祥的胳膊:“小祥你不要走,我们找个地方聊一聊。我请你去百乐门!我没有开车,坐你的车了!”
荣祥微笑着让他上了车,虽然心里不大qíng愿,
在车上,赵航森一面指挥小孟路线,一面同荣祥大谈分别后的种种qíng形。
“家里老爷子没了,就分家嘛。别人看着赵家好像多威风,其实瞒着老爷子,内里早就都亏空的差不多了。分来分去,大哥和三哥还打了官司,最后每人也没分到几个钱,至于庄子土地,那边土匪闹得那样厉害,哪儿还收得上租来?我索xing把地和房子也卖了,来了上海,现在住在我二姐家。”
荣祥笑眯眯的望着他:“你那些太太呢?总得有个二十来口子吧?也一起都带过来了?”
赵航森压低声音:“那哪儿可能呢!虽说是我二姐管家,可也不能让我带那么多人去住。我就只带了老五,老五给我生了个儿子,不能不带着她。而且她念过书,还算知书达理,我想着就把她扶正算了。”
荣祥摸摸下巴:“哟,当爹了啊。那你剩下那些女人,都扔在奉天了?”
“我可没那么不讲人道,我给了她们些钱,讲明让她们自找出路,我是不能再回奉天的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
“去年。哎-------小孟,从梵皇渡路转角处拐过去就是了-------对,这儿没有停车场,你找条小街停下就好。”
小孟把车停到一处街口,然后扭头对荣祥道:“三爷,我在车里等您。”
荣祥倒有点离不开他,很犹豫的答应一声,同赵航森下了车。
这百乐门虽然刚建了两年多,但已经是名气极大。霓虹灯托的招牌熠熠生辉,门口满是做生意的小贩,一对对红男绿女互挽着出入,倒的确是一副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景象。
赵航森带着荣祥上了二楼舞厅,找了僻静位子坐下。梳着小分头的侍应生过来招呼,荣祥深吸了口气,反而觉得有些不适应这样的环境了。
赵航森把椅子拉的离荣祥近了点:“小祥,你自从离了奉天后,我就只能偶尔在报纸上看到你的音讯了。到了上海后,就更没了你的消息,你这几年过的怎样?”
荣祥低头苦笑:“我么……先头跟日本人打仗,把在奉天的家业都给打没了。后来去了西安……不瞒你说,我混来混去,是一天不如一天。最后一败涂地,只好远远的跑来这里,就算是做寓公、养老吧!”
“没成家?”
“有过一个太太,不过已经过世了。给我留下一个孩子。”
“那你现在就只一个人?”
荣祥点点头。
赵航森叹气:“我看做寓公也很好,有几个钱花就行。只是一个人有什么意思,闷也闷死了。”
荣祥被他说中心事,不自在的换了个姿势道:“我也习惯了。”
这时前方舞台上换上一名穿着粉纱裙的歌女,合着伴奏唱了首英文歌,节奏欢快,一曲完毕,引来一片掌声。赵航森来了jīng神,把侍应生招过来耳语几句,然后转头对荣祥笑道:“唱的好听吧?她叫小香兰,和我还算有点jiāoqíng。”
荣祥向后靠了靠,他方才同赵航森说了一路的话,现在有些喉咙痛。
小香兰在台上又唱了一曲《茉莉花》,方下台卸装,走来赵航森身边略带扭捏的坐下。赵航森拉了她的手道:“想你一天了------这是我朋友,姓荣,也是当年一起在奉天的,好容易今天碰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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