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香兰未语先笑,向荣祥微微一点头,清清脆脆的道:“荣先生,幸会。您叫我香兰便好。”
荣祥对待女人,素来都是条件反she似的讲礼貌,不过值此非常时期,实在有点打不起jīng神,只能勉qiáng敷衍道:“香兰小姐,幸会。”
赵航森见了小香兰,两个眼睛就仿佛黏在她身上了似的,缠缠绵绵的低声说个不休,惹的小香兰抿嘴直笑。正是qíng浓之际,忽然一个侍应生走过来弯腰道:“小香兰小姐,那边苏先生让你过去坐呢。”
小香兰愣了一下:“什么苏先生啊?”
侍应生压低了声音:“就是苏半瑶。”
小香兰立刻显得有些着慌,望着赵航森急道:“怎么办啊?”
赵航森显然不明就里:“不用去!什么苏啊糖的,别管他!”
小香兰轻轻推他一把:“不行……姓苏的是不能惹的,我还是去吧!”
赵航森却来了脾气,转头对那侍应生道:“告诉那个什么姓苏的,她现在在我这儿呢!让他找别人吧!”
侍应生嗫嚅着不肯动,赵航森刚要发火,一只手却拍在了他的肩膀上:“啊哟,这不是闵局长的小舅子么?”
赵航森回头,瞪着这位一身黑绸裤褂的高大男子:“你谁啊?”
小香兰怯生生的站起来:“苏先生好。”
荣祥没想到自己到上海后第一次出来逛逛,就会碰到这样的奇遇。
真是人要倒霉,喝凉水都要塞牙的。
赵航森大概是在他那二姐夫的庇护下,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那姓苏的显然是个大流氓,身后带了许多喽罗。而赵航森就偏是不肯妥协,甚至还同对方吵了起来。荣祥坐着没动,心想几年不见,赵航森还是这么蠢。
眼见着他又要发作少爷脾气,荣祥怕闹大发了自己要受他牵连,忍不住扯了他一把,低声劝道:“算了,走吧。”
他本来坐在暗处,众人光顾着对峙,还没有注意到他。他这回一出声,赵航森和苏半瑶的目光一齐转向他,定定的看了三秒钟后,苏半瑶收回目光,开始发飚。
“看来赵先生是不肯给我苏某人这个面子了,好,那也就别怪我不给闵局长面子。”说完,他回身做了个手势,舞厅另一角的几桌人立刻起身向这边涌来。
舞厅中顿时乱了,台上的节目被停止,歌女也跑去后台躲起来。荣祥暗暗叫苦,然而环顾四周,决定还是坐着比较安全一些。
赵航森这时才知道害怕,然而为时已晚,他被几个人一拥而上按在地上,乒乒乓乓的痛揍起来。小香兰哭着要去拉他,反被人推的一跤坐在地上。
荣祥很为难的望着挨打的赵航森。不想苏半瑶悠然坐到赵航森方才的位子上,对荣祥说道:“你坐的可是够稳当啊!”
荣祥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在讽刺自己不讲义气,眼看着朋友挨揍。但他与赵航森的jiāoqíng也就仅此而已,所以毫不在意,只点了点头。
苏半瑶用手摩了摩剃得光溜溜的下巴:“你是谁家的公子啊?”
荣祥打心眼里是看不起这种市井流氓的,但人在屋檐下,不敢不低头,只好含糊答道:“刚来上海。”
谁知苏半瑶不依不饶:“哦?贵姓啊?”
“……荣。”
“荣什么?”
荣祥皱眉看着这个苏半瑶,极力缓和语气道:“苏先生,赵航森不懂事,你打他两下出了气,就算了吧。”
苏半瑶侧过身望着他:“嚯!你是给他求qíng了?不知你凭的是什么?”
荣祥叹了口气,心想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现在连个街头小流氓都能这样同自己讲话了。
苏半瑶却拍拍手,命手下停下拳脚,把赵航森架了起来。只见赵航森被打的鼻青脸肿,口歪眼斜。身上的西装衬衫也被扯脱一半,领带则像条勾命索似的缠在脖子上。此时他又痛又怕,两条腿面条一般,哪里还站得住。结果被人照着屁股踢了一脚:“站稳!”
苏半瑶负手起身,围着赵航森走了一圈,然后从身后桌上的果盘里扒拉出半个大苹果放到他的头上。众人看了,正在狐疑,只见苏半瑶又从腰中拔出把枪来拍在桌上:“荣先生,你既然敢给这位赵大少求qíng,那就别怪苏某人今天难为你。你现在若能一枪把他头上这个苹果打中,那我就什么也不说,不但放了他,连他喜欢的那个小婊子也一并放走。若是你不敢打,那你既是同他一起的,恐怕也要受点牵连!”
荣祥睁大眼睛望着他:“就这些?”
“就这些!”
荣祥抬手叫过一个侍应生,要了纸笔写下自己的车牌号,又大概说了停车的位置,让他去把司机叫过来。然后站起来拿枪瞄准,瞄了半天,却又放下来,很烦躁的大声道:“赵航森你能不能不乱动?”
赵航森吓的裤子都湿了:“小祥……你可得瞄准了呀……要不你去找我二姐来吧……呜呜……你不要开枪了……我很害怕啊……”
荣祥同赵航森之间隔着三张大圆桌,听了他这番话,他气的低声骂了一句,抬手就是一枪。
砰的一声,赵航森应声到地。
厅内顿时一片沉寂,有人轻声道:“打死人了?”
又有人上前去细看,看了半天,忽然笑骂道:“吓!你们看他一脑袋碎苹果渣子,不是死人,是吓晕了!”
这时外面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只见一个穿了灰色西装的年轻人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正是小孟。
小孟一见厅内这láng藉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是出了大事。借着七彩闪烁的灯光,他找了半天才看到荣祥,连忙快步走过去:“三爷,怎么了?”
荣祥把枪放回桌上,向赵航森的方向撇了下嘴:“吓晕了,你把他弄醒,然后好送他回家。”
小孟走到赵航森身边,也不叫他,径自从桌上拿起一瓶未开的大香槟酒,在桌沿上磕碎了瓶口,然后咕咚咚的一股脑儿全倒在赵航森的脸上。那香槟酒一直用冰块镇着的,此刻把赵航森浇了个透心凉,只见他哼了一声,果然缓缓的睁开眼睛:“哦……我还活着?”
小孟也不理他,弯腰把他扯起来抗到背上。
荣祥抓起帽子扣在头上,看了苏半瑶一眼:“谢你给我这个面子。”
苏半瑶似笑非笑的,目光像条大舌头,把荣祥从头到脚的舔了一遍:“看不出你老弟好枪法啊!”
荣祥不愿在这地方多停留一秒钟:“过奖。再见。”
说着便闪身绕过苏半瑶,快步向楼梯走去。小孟连背带拖的带着赵航森连忙跟上。
上车后,荣祥恨恨的踢了赵航森一脚:“你二姐家在哪儿?”
赵航森呻吟一声,指挥小孟转弯。又扭过头带着哭腔道:“小祥,这回亏得有你救我……我哪儿知道姓苏的是这么个不能惹的啊……哎呀肋骨好疼。”
荣祥瞪了他一眼,目光凌厉:“他妈的为了你,我还得跟个流氓低声下气!”
“哎哟……小祥你不晓得啊,上海的流氓可不像咱满洲那边的匪帮……这苏半瑶敢在百乐门打人,肯定是那两个青帮大佬的门生,现在这世道,连蒋中正都是huáng金荣的徒弟呢……唉呀鼻子流血了……”
“我管他谁是谁?横竖跟我也没什么关系!我这次把你送回去,一年之内不想再见到你!”
虽然他说的疾言厉色,然而赵航森同他从小玩到大,早就皮了,哪里放在心上:“你家在哪儿?给我留个地址和电话,等我好了就去找你。”
“我呸!我还怕见了你要倒霉呢!”
赵航森和荣祥一路拌嘴,待到了他二姐家后,他又热qíng邀请荣祥下车坐坐。荣祥当即拒绝,关上车门便绝尘而去。
车内静了下来,小孟才开口问了刚才的事qíng。荣祥大概讲完后,把头顶在前座的靠背上,自觉灰头土脸的,连刚才和赵航森拌嘴的jīng力都没有了。
第36章
小孟独自站在二楼卧室窗前,面若冰霜的向外望。
从这个角度,他可以俯视整个前院的qíng形,他看到小珍抱着宝宝,厨房门口的老妈子洗菜,树下拴了一条陶家送来的小狗崽子,还有荣祥拿着一只鼓鼓囊囊的纸口袋,正从栅栏上向外递。
被施舍者是个老相识,就是前一阵子经常出现的那个洋叫花子。他这次剃了头发胡子,看起来也像个正常人似的。此刻他接过纸口袋,一边打开一边说着什么,逗得荣祥双手扶着栅栏笑弯了腰。
自从傅靖远死后,小孟这是第一次见到荣祥大笑。这个笑让他心里很不舒服------其实他并不喜欢荣祥这种活蹦乱跳的样子,他更愿意他是个病美人-------忧郁虚弱、无依无靠。
离开窗前,他走到墙壁上的穿衣镜前站住。
镜子里的人生着一张五官平淡的娃娃脸,即便是一身黑色正装的打扮,看起来也依然是个男孩子模样。
没有人爱他,没有人关注他。荣祥那样的离不开他,也只不过因为他是万能的小孟。
他本来只是个没有爹娘、没有来历的孤儿,从小就让荣祥打着骂着,被bī去做各种不可能的事qíng,尊严人格也被完全的忽视掉。开始时是可怕痛苦的,后来也就习惯了。甚至从那样的生活中,还能找出一点点乐趣来。
他是能够忍受来自荣祥的任何nüè待的,而且绝无怨尤。
他只恨一点,便是荣祥从来不将他当个人来看待。
晚饭时候,荣祥一边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罗宋汤,一边嘶哑着声音哼歌。显然他并不饿,一碗汤从滚热搅到温凉,他一口也没动。
小孟瞄了他一眼:“三爷要吃点别的吗?”
荣祥抬眼看着他,忽然一笑,皂白分明的一双眼睛眯细了,眼中有了一个幽幽的小世界。棱角分明的嘴唇抿起来,湿润嫣红。
“那个乞丐真有趣!”他像猫一样伸出粉红的舌尖舔了舔手中的勺子:“他说他本来是俄国的贵族,十月革命后才逃亡来上海的。”
小孟把目光移开,刻意的不去看他那种用勺子蘸浓汤然后再舔下去的吃法。荣祥吃甜点心时还偶尔会去舔糖纸或手上的奶油,小孟觉得这个样子很不雅观,难看到让他难以接受的地步。
荣祥伸手拿起一块奶油夹心的小蛋糕,大咬了一口接着说道:“他落到这步田地了,竟然也还活的挺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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