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冬生的人高马大,吊梢眼一瞥,门口保安都不敢拦下来让他登记考勤。乔奉天沾了他的光,三年没上过门口宣传栏的那张艳红的大字报。
后来知道,杜冬的母亲是胃癌早逝,早早就丢下了杜冬和他父亲俩,和一个支离破碎,上雨旁风的小家。本以为事事皆是枯木逢chūn,否极泰来,谁知确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杜父隔年就查出了尿毒症晚期。
赫然的经济高压俨然要压垮缄默的杜冬。他不得已将日食三餐并成了潦糙一顿,愣是从一堵人墙苦成了根棱峭的升旗杆。乔奉天看不过,就回回点饭分他大半,和他轮着换熟脸,就为去窗口多舀食堂两碗不搁盐的紫菜汤。
后来杜父进了重症监护,花费千起,乔奉天就把攒了一学期的工资闷不吭声地全塞进了杜冬断腿的行李箱里。
开学再jiāo学费,一身上下劫不到两个子儿的乔奉天,唯一一次用了乔梁偷偷摸摸寄来的一卷钱。这也只字未对杜冬提起。
杜父溘然离世后的杜冬,虽一身萧索,但又陡然敞亮,毫无负担,如同yīn雨过后,破晓日升。ròu渐渐往回长了,脸上也带笑了,嘴皮子也利索了。至亲的死生赋予了他不同于常人的超然坦dàng。
另,从二十岁活到二十九岁,他也始终认为,能认识乔奉天是他毕生至幸。
乔奉天看他目光突然灼灼,像是为了掩饰尴尬似的,倚着墙弯腰一阵刹不住地乐,咯咯带响的那种。等杜冬也给他笑得不好意思了,忍无可忍地沾水往他脸上弹的时候,才咂么着嘴直起了腰板儿。
“笑你大爷笑!”
“呸洗手水你大爷!”
临近十一点半,乔奉天找隔壁移动上班儿的小姑娘借了辆粉色的电驴。约摸骑了十五六分钟,就到了利南附小。正赶上下学的点,学生们像货车上卸下来的吨把小萝卜头似的一齐往外涌,个个可爱,瞅着都矮墩墩的。
小五子正时候就颇显优势,手上脚长个子高,一眼望过去实是“木秀于林”。
“这儿,小五子!”
“小叔?”小五子咧出一口灿白的牙,三步并两步,按着背上的书包,“咋是你呢,阿爸呢?”
“你爹忙着和普京商量买军舰的事儿。”张嘴就着三不着两,“不愿跟去小叔家吃?”
“没有没有我愿意!”小五子怕乔奉天真是不高兴,忙拨làng鼓似的摇头,伸手牵住他的胳膊笑得分外腼腆,“小叔做饭比谁都好吃,就怕麻烦小叔……阿爸不让。”
乔奉天蹲下来,往他细溜溜的下巴颏上笑着一勾。
“你呀,应该再皮一点才好。”
太懂事的孩子,最让人挂心头,放不下。
第22章
算是事出突然,家里的冰箱没剩什么新鲜食材,乔奉天就只能先带小五子去趟联家CBD。
乔奉天把小五子置在了电动车座的前面,让他像被圈在自己怀里那样。小五子一瞧被搂这么紧,登时害羞,想下车坐后座,乔奉天就揪着他的衣领子往前一扽。
“不许坐后面,回头骑快了掉下去我都不知道。”
小五子腼腆笑着,还是要往后走,“不会的,八岁了能抓得住的……”
乔奉天手脚并用把他往怀里揽,“八你个头八,老实过来,等你十岁再说!”
一路阳光,风chuī着法国梧桐絮,搔的小五子鼻尖痒痒,连打了三个喷嚏。头顶上就漾出乔奉天低低的笑声,“你阿爸想你了。”
联家CBD 的购物商城有卖新鲜的瓜果鱼ròu,折扣大,挨居民区也近,销售额自然也不亚铁四局的早晚菜市。乔奉天平常也就早晚两顿在家,也总想着自己动手做点儿。一是外头贵,二是油xing大,吃多腻歪。
乔奉天一手推了个购物车,一手紧牵着小五子,在超市里脚下生风。小五子抬头看他小叔下巴绷紧,嘴巴抿成一条线,那副挑菜活像挑对象似的冷肃模样,与林双玉八分相像。
时蔬区的东西码得一等一的齐整,还人本qíng怀深厚,为关照重度qiáng迫着患者,一栏分了一个色阶。乔奉天一头紫发,站在翠绿的菜架边皱眉端详着一棵饱满的西兰花,惹了不少上了岁数的叔婶侧目,小声耳语。
“西兰花吃么?你奶平常给你烧么?”
小五子扶着购物车,踮起脚,把手间隙那儿正好能露出他一双浓墨重彩的眉目。他摇摇头,“奶说……这个是花菜长变种了的,带毒的,不让吃呢。”
“你听她放——”咬了咬牙根,“你听她扯!”
她不知道的不认的都他妈的瞎以为是不对的,睁眼字儿不识一箩筐揣的还当比谁都明白,乔奉天在心里腹诽。
“就烧这个,我让你看看带不带毒。”
称了一颗大的西兰花,又装了一满盒的新鲜香菇和一块看着挺嫩的里脊ròu。付完钱了,拎着塑料袋子快走出大门了,乔奉天又像想起来什么,让小五子原地站着别跑别动,折回去又买了一箱儿童奶。
最近回温明显,暖融融的太阳晒脱了脸上的粉底。
乔奉天领着小五子进家,先钻进了盒子大的厕所,缩手缩脚地洗gān净了脸。挂着一脸水珠子出来,三下五除二拆了那箱牛奶。
“喝。”把奶盒往小五子怀里一塞,“像你阿爸似的长个一米八的个儿,以后能进省男篮也不错,女朋友也好找。”
别长得像我回头个头儿也像我。
“谢谢小叔。”
“休息会儿吧。”乔奉天蹲下来,拿湿漉漉地指头尖儿捻去小五子眼皮上的一根黑亮的睫毛,“开电视也行,不过台不多,出雪花了你就拿手捶一下就行。我去烧饭,等等就能吃了。”
“恩!”
小五子小心地把吸管戳通锡纸,抬眼看了下乔奉天腮角露出的那块豆沙色的疤。着了水正隐隐浮着艳色,像脸上开了的一朵沾雨带露的花。
小五子不是很常来乔奉天在利南市的家。郎溪地方远,林双玉从不带他来,乔思山或者乔梁带他来的次数也是寥寥。
他其实很喜欢乔奉天看起来挤挤攘攘的小客厅,喜欢他那个满眼苍翠的高高花架,喜欢他把一块老旧的木质棱玻璃窗擦得鲜亮明净。再把窗帘大敞开,让满目的阳光满溢进屋。
小五子支着一条细长的腿,拿膝盖顶着下巴,把余下的一只颇大的脚丫子往棉拖鞋里又顶了顶。
在乡下疯跑惯了,城市还是让小小年纪的他,有几分束手束脚。
“登登登。”
耳边响起了异常利落地切菜声,蔬果的纤维被割断的细微脆响,刃面轻触板实的案板,明快而自有节奏。
小五子竖着耳朵听了,悄不做声地跑去厨房,半身贴在门框上。他看着和乔奉天系了条竖纹的围裙,正在切着棵水灵灵的大白菜。围裙gān净的像一件可以穿出门的衣饰,不见半点油星。菜叶也洗得不见泥点,玉琢的一片似的,安稳地伏在乔奉天的掌心之下。
乔奉天手上的冻疮还没好,反复涂了很多蓝油烃,也不见好。数九天的时候,指尖总是冰凉麻木没什么大的感觉,现下如chūn回暖,斑斑点点的红疮那儿,就时不时痒得他想锤墙。
侧头一瞥睨见了小五子,就招招手。小五子低头笑了一下,才乖乖凑过来。
“学校怎么样,习惯吗,好玩吗?”
灶台高了,小五子得垫着点脚。乔奉天见了,就从门后面端来一个木制的小矮凳,让小五子扶着台面在上面站稳了。
“恩,学校很漂亮,又大又安静。老师说话都很好听,对人也很好。”小五子把下巴搁在胳膊上,胳膊搁在案台上。
乔奉天搁下文刀,把切成菱块的白菜梗子扔进手边的塑料篮子,抖了抖余水,“上课呢,上课听得懂么?”
小五子稍稍皱了点眉,“他们上学期上的内容,小五子不太会,声母和韵母……”但随即又笑开了,“但是我的同桌有教我,小五子在认真跟她学。”
同桌?不是一人一座儿?
“女同桌?”
乔奉天特意提了个“女”字,听着就让人觉着有些许玩味。小五子一眨眼,嘴巴微张:“啊……恩,是个女生。”想了想又补充,“大眼睛,脸很圆,叫郑彧。”
乔奉天伸手往他鼻子上一点,“千万别当人面说人脸圆听见了没?”
小五子嘿嘿一乐,“小叔,我知道。”
“玉石的玉?那孩子的名字?”乔奉天把香菇浸在gān净的盆里,又在案上切着里脊。
“不是的,不是玉石的玉,小五子看过,小五子知道怎么写。”
乔奉天牵着他的手往盆里一沾,让他就着水渍往墙上写。老式的旧房子,多不用墙纸,简简单单刷了一层白腻子。年岁久了泛着陈旧的淡huáng,则很容易见水濡湿,浸出深色的印子。
小五子一横一竖,伸胳膊写着。乔奉天耐心等他勾画完,见墙上是个端端正正的“或”,写的很大。
“郑或?”
不是说叫彧么?郑或是什么鬼,咋听着那么不像正常人的名儿。
小五子歪歪头,瞅着墙上的字,也觉得和在同桌课本上看到的不一样,挠了挠后脑勺,“是彧啊,是叫郑彧啊,不是郑或啊,写得不对么……”
乔奉天天光一闪,沾水伸手上加了两撇,“是这么写得吧小傻子,少给人写了两撇,其实是荀彧的彧吧?”
“对对对,对了对了!”小五子忙点头。两笔这么一添,看着就自然多了,“彧,彧,谁是荀彧小叔?”
乔奉天往他鼓鼓的脑门上一盖,“等你再多学几个字儿,小叔给你买本《三国演义》你就知道了。先给我把拼音学好。”
乔奉天快手炒了两个菜,一个白灼西兰花,搁了一把李荔送的,不知哪儿弄来的野湖虾皮;又炒了香菇白菜溜ròu片,里脊过了层水淀粉点了生抽,大火过快油,又滴了些耗油。鲜味溢了一整个小厨房。
小五子饭量不小,掌大的圆碗里饭盛得满满还往上隆处了个小山峰。
小五子向来不挑食,像只土狗崽,给什么吃什么,还长得比一般孩子结实。见他总夹西兰花,乔奉天就嘴一砸,猛往他碗里搁ròu。乔奉天夹一个,小五子吃一个,嘴抿的紧紧的,嘴里嚼着东西就一句话也不说,一点儿声不出。
一看就是林双玉拿筷子打出来的家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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