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开进市区,果然就又碰上了空袭。
桂如冰同自己那帮随员们就近躲进了军委会的机关防空dòng。这军委会的dòng子前一阵子曾被炸塌过一次,后来马上就被重新修缮好了,据说是很花了些本钱材料,已经达到了坚不可摧的程度。桂如冰进了dòng,只见dòng内不过六七个人,三三两两的坐了,谈天的谈天,嗑瓜子的嗑瓜子,还有不知是谁家的一位女眷,在就着电灯光线打毛线衣。见桂如冰进来了,这些人纷纷站起来招呼,只有墙角暗处的两位不为所动。
桂如冰点头回应了,自行找地方坐下。坐稳之后,他便抬头往墙角处望去,想知道是哪个家伙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哪知他这目光刚放出,墙角处已经起了回应:“桂先生,真巧,又在dòng子里相遇了!”
原来墙角那人,正是金世陵同赵公馆的司机。
桂如冰看着金世陵,忽然心里起了这样一个念头:“他要是还活着在我身边,现在肯定就要笑眯眯的跑过去同这小子搭讪了。可是这小子还活蹦乱跳的,他已经躺在地下了。再过个一两年,除了我之外,谁还能记得这世上曾经有过一个他呢?”
想到这里,桂如冰感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仿佛自己的心也有一部分随着那个冤家弟弟死去了。
金世陵这时又开了口:“桂先生,你这是从哪里回来?”
桂如冰摇了摇头:“没去哪儿,出城走走罢了。”
金世陵起身走到了他面前,弯下腰,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额头上一划,然后给他看指尖上的黑痕:“你的头上有纸灰,是因为桂二吗?”
桂如冰低头抬手摸了摸头发,又拍了拍肩膀。同时低声问道:“你知道?”
金世陵直起身:“昨天听说了。”
桂如冰仰头看了他一眼:“你大概是要感到高兴了?”
金世陵凝视了桂如冰,忽然歪着头一笑:“他活着,我不高兴;他死了,我更不高兴。桂先生,你呢?”
桂如冰严肃了脸色:“他这是自作孽,不可活。我有什么可说的?”
金世陵对着桂如冰直勾勾看了半晌,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最后冷化成了一张寡白的面孔:“你简直不是人。”
他这话倒是出乎了桂如冰的意料:“金三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金世陵不回答,而是问道:“你把桂二埋哪儿了?”
桂如冰缓缓的站了起来——他比金世陵高了小半个头;高,而且壮,平白无故的就给人以压迫感:“这就不劳你金三先生费心了!”
桂如冰很坚定的认为金世陵深恨着桂如雪,所以也许会趁着月黑风高去刨了他的坟。殊不知金世陵那边也在怀疑他这做哥哥的铁石心肠,要把丧事办的马马虎虎,就想要亲自再去坟上瞧一瞧。双方既然有着如此的误会与隔阂,而当着人又是不能一五一十说清楚的,所以斗jī似的互瞪了一会儿,在dòng外防护团员“警报解除”的呼喊声中,也就各自出门,再不搭言了。
金世陵走的比较快,抢先出dòng。桂如冰跟在后面,就见那赵家司机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皮包,皮包被撑的拉链开了小半段,露出里面捆扎好的一盒盒西药。
金世陵上了汽车,开始向歌乐山行进。
他这是出来给赵将军取药来的。重庆市内药品奇缺,还是张小山派人从昆明那边弄来一些进口药品。张小山已经又回了前线,而这药品实在太过珍贵,所以金世陵便只好亲自来接一趟。
对于桂如雪的死,因为早已预料到,所以他的态度很平静。
他同桂如冰实在是不熟,可是他自认为了解桂如冰的为人。桂如冰这人其实头脑很简单——他只做“对”的事qíng。“对”与“错”在他那里也是异常的分明,没有中间路线!金世陵自从他替桂如雪拦下债务之后,便认定他同桂如雪之间,还是有qíng分的了!
有qíng分就好办,qíng分摆在那里,桂如冰还能不为桂如雪做点打算吗?扎吗啡是明摆着的“错”,他桂如冰自然就要把这个“错”给立刻、坚决的纠正过来!可惜戒吗啡这是个细活儿,桂如冰那种大刀阔斧的行事作风,并不适于处理这种问题。桂如雪落在这位亲哥哥的手里,死是必然的,不死是他命太大。
死就死了吧!金世陵想。
只是桂如雪尽管死了,可是他的心里却并没有因此而落得清净。
因为赵将军这回,是真的病倒了。
病倒,病来如山倒。没几天的功夫,赵将军已经开始咳了血。医生说这是肺部感染了,需要使用大量的消炎药来进行治疗。然而药物一样一样的用上了,却并没有效果显现出来。
金世陵又去质问医生,这回医生的回答有些支吾了,说赵将军是“身子虚”。金世陵刚想说他老人家气壮如牛,怎么会虚——可话未出口时,他忽然反应出那“虚”的意思来。
他有点脸红,也有点委屈。赵将军每夜硬拉着他往自己身上坐,宁可不吃饭,也不能把那个事耽误了。赵将军自作自受的把自己给弄“虚”了,关他什么事呢?
这话没法对人分辩。送走了医生,金世陵坐到了赵将军的枕边,低声道:“爸爸,医生说你‘虚’了,要好好保养身体才行呢。”
赵将军一张老脸huáng里透青,眼睛都睁不开了,气喘吁吁的嘶哑着声音答道:“小东西,你天天夜里光着屁股趴在我旁边,让我怎么保养身体?”
金世陵用手摸了赵将军的脸:“那我今晚上搬到隔壁住去,好不好?你一按铃,我就过来。”
赵将军半睁双目望了他:“敢?!”
金世陵眨巴着眼睛,很坦白的解释:“我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
赵将军抬起手抓住了金世陵的前襟,无力的扯了一下。金世陵会意,自己解开了衬衫扣子。赵将军那只手就摸摸索索的从腰间抚至胸前,又用手指捏住一侧的rǔ尖轻轻揉搓了:“小东西,你是真对我的心思。养病虽然要紧,可是……”他用力揪住那一点小小rǔ尖向下拉去,迫使金世陵俯下身来,然后压低声音笑道:“gān你也很要紧啊。”
金世陵痛的蹙起眉来:“爸爸,疼。”
赵将军喘了一口粗气,松开手转而按住他的后脑,将他的头硬行压下来,最终促成了一个嘴对嘴的亲吻。金世陵对此厌恶已极,可是不敢反抗,只好闭上眼睛,权当自己是具行尸走ròu,任凭chuáng上这老而病的赵将军猥亵。
赵将军既是如此的不知自爱,那病qíng也就日趋沉重。这天,金世陵又到市区去取一小箱盘尼西林。取药完毕后,他那汽车就在街巷中穿行,意图抄近路尽快出城。不想那巷子路经过了轰炸后,都变得十分崎岖不平。那司机一个不慎,就撞翻了路边的一个香烟摊子。香烟摊子前其时并没有人看管,倒是旁边一个卖广柑的中年贩子站了起来,大声“哎、哎”的叫着,同时双眼怒视了车内的司机。那司机自知理亏,而且前路弯曲,也不能加大油门一逃了之。无奈何,只好回头望向金世陵苦笑道:“陵少爷,对不住,我惹麻烦了。”
金世陵道:“下车去道声歉,再赔他几个钱也就是了。”
那司机依言打开车门,向那贩子百般赔礼,然而那人却是十分凶恶,双手叉了腰站在道路中央,高声骂道:“现在一盒纸烟是什么价钱?你把我的烟摊子撞翻,几盒‘大小英’都滚到水坑里去了!你赔那么几个钱就算完了?我这纸烟,来的就不易,又要千辛万苦的搬来这里卖,难道我们的力气是不值钱的么?”
司机一听这个话头,竟是要讹钱的光景,便有些动气:“嘿!你这人说话有意思!我若是个买烟的,你也跟我要力气钱吗?”
那贩子听了,还未答言,忽然身后又冲出来一个穿着蓝布衫子的蓬头女人,这女人一见路旁泥水坑内躺了几盒未开封的纸烟,便立了眉毛,高声喝道:“哪个不要命的王八养的把老娘的摊子给搞翻了?!”然后又混推混搡那贩子:“你是个瞎的吗?坐在旁边不晓得看摊子,我离开不过这么三两分钟的功夫就要出事qíng。你一天三顿饭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这回司机一见对面又添了一名悍将,此地又非歌乐山,身边没有帮手,便有些发怯,心想今天怕是要破财。不想此刻,身后的汽车忽然开了门,金世陵跳下来向前走了两步,探着头细瞧对面那女人,口中就犹犹豫豫的说道:“曼丽?”
这两个字一出,司机和那贩子犹可,那女人却是登时就愣住了。向金世陵呆望了片刻,她终于又明白过来,立刻就抬了双手把那蓬发乱挠一气拢到耳后,露出一张眉目姣好的huánghuáng脸来,嘴唇咧了咧,她要哭未哭的喊了一声:“三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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