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世陵当年同曼丽在一起时,天天看到的都是她盛妆之后的艳丽模样,所以如今一见,首先虽觉着这女人就是曼丽,然而细看下去,见她头发苦涩,面色暗淡,身上那件蓝布衫子不但已经发白,而且打着几个大补丁,脚下的鞋子也是两坨泥——便又不是很肯定这女人的身份了。待到听她叫了自己“三爷”,才最后确定下来:“这的确是曼丽!”
他在心里这样翻来覆去的忖度着,可是那边的曼丽早已经三步两步跑到他面前,一双手伸出来似乎是要拉他,然而低头见自己的一双手颇为肮脏,她便将手又缩了回来,只眼泪汪汪的抬头望着金世陵:“三爷,真是你吗?我的天爷……”她抬手抹了下眼泪,在脸上留下一道黑迹。
金世陵其实平时也从未怀念过曼丽这人,然而此刻忽然见了面了,也不禁心qíng激动起来,他上前一步,下意识的就把曼丽一把抱进了怀里:“你这些年……怎么过来的?”
曼丽听了这话,长长的吸了一下鼻子,然后“哇”的一声就哭起来了。一边哭,一边又紧紧的搂住了金世陵,把脸在他肩头上用力的蹭着:“你当年到了北平,怎么不给我来个信儿啊……我等着你……等了一年,就开了仗……我的三爷……我以为我这辈子都见不着你了啊……”
金世陵拍着曼丽的后背,觉着她身上臭烘烘的,也落了泪:“你别哭了,咱们不是又见着了吗。走,咱们找个地方说说话去,好不好?”
曼丽哽咽了一声,放开了金世陵。她抬袖子抹了抹眼睛,将金世陵上下打量了一番后摇了摇头:“三爷,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哪里还配同你说话呢。见了面,知道你活着我也活着,这就行了。”
金世陵拉住了曼丽的手,转身就要往车上带,此刻那贩子突然怒不可遏的开了口,声若洪钟的喊道:“嘿!你妈的!你小子要把我的老婆往哪里拐带?曼丽!这小白脸是不是你的老相好?你个骚婆娘!敢走我就打断你的腿!”
曼丽当即回头,尖声回骂道:“×你的妈!你哪只狗耳朵听说我要走了?我这样子猪都不拱的,人家会看上我?少他妈的放屁吧!”说完又转向金世陵:“三爷,你别管我了。他是我的男人,我们在一起也过了几年,小孩子都生了。”
金世陵皱着眉头也不理会,硬把曼丽拉到了汽车后面:“曼丽,我现在没有家,安顿不了你。可我也不能让你在街上卖烟卷儿。你先告诉我,那男人是不是总欺负你?”
曼丽抬手满脸胡乱的抹眼泪,声音里却是笑笑的:“没有的事qíng。哪个敢欺负到老娘的头上来呢!听他吵的凶,我一开口他就蔫了!三爷,你放心吧。我才不是那能受气的人呢。”
金世陵掏出手帕塞到她手里,又道:“你等等。”说着就跑去打开车门,探身进去翻了半天,接着跑回车后曼丽面前,将一张支票放到她的手中,低声道:“这是两百万的支票,你拿着,什么时候去兑都可以。你自己留着,别让那男人看见了。我看他不是什么好人,他要是敢打你,你就不要和他过了。”
曼丽看了支票,紧紧的攥住,又问:“三爷,你别把钱全给了我,你自己还有吗?”
金世陵点头道:“我还有。你放心,我现在也能养活自己了。”
曼丽长出了一口气,脸上微笑着,眼睛里却还是止不住的流泪,直直的望着金世陵,看不够似的。此刻车前那司机忽然大声道:“陵少爷,咱们得抓紧时间了,顾医生说,咱们必须在下午四点前把药带回去!”
金世陵答应了一声,对曼丽道:“我得走了。告诉我你家的住址,我以后能脱开身了,就来看你。”
曼丽不知道他是什么工作这样着忙,只好匆匆的说了个地址。金世陵记下之后,又用力的抱了一下曼丽,便赶忙上车去了。那曼丽将支票揣进贴身的小口袋里,痴痴的站立了,眼望着那汽车一路向前,最后在路口拐了弯。
那贩子见汽车开的无影无踪了,便气势汹汹的走过来一把薅住曼丽的头发,粗声骂道:“看你妈的看!舍不得那个小白脸吗?”
曼丽头上受制,手上却麻利,“啪”的一声就甩了他一个嘴巴子:“放你妈的臭狗屁!跟你过了这些年猪狗不如的日子,我现在还成了个人样子了吗?我告诉你,老娘认识你之前,跟的就是他。你自己照照镜子去,比不比得过人家脚底下的泥?!”
贩子听了,自尊心严重受挫,当即怪叫一声,抬手就打。曼丽也不堪示弱,瞅准了机会,照着他那胳膊就是狠狠一口,咬住了就效仿乌guī,再不撒口,痛的那贩子长嚎不已。这时一个浑身挂了一堆破布的小孩子跌跌撞撞的迈着小短腿跑了过来,见爹娘又在上演全武行了,便长了大嘴,“嗷——”的一声哭将起来。这哭声惊动了周围窝棚内住着的邻居,便有几个老太太赶出来,将这夫妻俩连拉带劝的分了开。
第50章
且说金世陵在出城的路上偶遇了曼丽,出乎意料之余,心中也是感触良多。他一时想到先前两人间的qíng意,心中激dàng;一时想到曼丽现在的境遇,又深觉难过。如此一路到了家,他那脑子里颠三倒四的,也不知到底想着什么,总之一直是乱哄哄。
将药品送去顾医生处后,他又在赵将军身边坐着凑了会儿趣。赵将军躺在chuáng上,已经是要睁不开眼睛的光景。对于身边这个心爱的异姓儿子,也是心有余而力不逮,连抬手摸上两把的能力都没有了,所能做的,也就是哼上几声,代替了言语。
金世陵站在chuáng边低头望了赵将军。赵将军是个高个子,一直不曾发福,所以身上也没有许多肥ròu可供病症的煎熬,很快就瘦成了皮包骨的模样;一张脸huáng里透青的,两只眼睛也深深的陷了下去。
金世陵一言不发的咬了牙,心中很冷硬的想:“这老家伙不会是要玩完了吧!玩完也可以,反正自己也没有给他养老送终的打算。只是自己既然叫了他近两年的爸爸,爸爸死了,遗下的这一大片家业可该留给哪个儿子呢?”
按照道理来讲,继承人当然毫无疑问的是赵英童。不过金世陵坚信,赵将军本人可是一点儿也没把赵英童当成儿子来看待。如此说来,其实最有资格接手这赵公馆的人,还是自己这个gān儿子。
金世陵想到这里,忽然就急切起来,恨不能把赵将军从chuáng上扯起来,立刻写下遗嘱。
出门找了顾医生,他问道:“将军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顾医生答道:“他老人家上午又吐了血,方才是刚刚入睡,如果病qíng平稳的话,大概晚上九十点钟能醒。”
金世陵一听要等到那样晚,便失了耐xing,自行回了房间。
进门之后,他首先就发现桌子上多了几封香港来信。原来现在重庆邮政方面也受到战争影响,普通信件就时常不能被及时送达。这回大概又是攒了几天的信被一起送来了。
他拉了把椅子到桌前,自己很舒适的坐下了,又把身体后靠,两只脚架在了桌子上。顺手拿来最上面一封信,撕开封口后倒出里面的信纸,摊开后安安逸逸的读了起来。
读到了第三页时,他忽然“呵呀”了一声,立时放下双脚,坐直身体严肃了表qíng,瞪着眼睛望了信纸。
原来信上在一段长篇大论之后,忽然出现了这样一段话:“亏杜文仲的帮忙,我订下了一张香港去重庆的机票。当然,你知道,现在的飞机航班,时间上也并没有一个准,所以我现在还不能确定到底是在将来的哪一天抵达重庆。日期定下之后,我会立刻给你打电报。老三,我是非常想念你的,不知道你是不是同样的想念我。虽然现在香港比较太平,不过我近来感觉生活极其无趣,这样了无生趣的日子,纵是平安又有何意义呢?所以我决定顺应我自己的思想,暂时放弃这安稳的生活,前去重庆见一见你。想来我们虽然相隔不是很远,但是也有将近四年没有见面了。我刚刚独自度过了三十岁的生日,深觉时光易逝,而战争又不知何时结束,我须得趁着年华尚好,马上去瞧瞧你……”
金世陵抬手挠挠头发,又匆匆浏览了余下几页信纸,见不过是些扯闲淡的屁话,再无重要内容,便放了信纸,又把桌上几封信拿过来看了看邮戳,才晓得自己所读的,乃是日期最近的一封。
扔了信件,他站起来在屋内来回走了两圈,口中就不由得自语道:“这怎么好……这里正是闹轰炸的时候,他顶着炸弹往这里跑……我怎么安顿他呢?哎哟我的傻二哥啊……”思来想去,他抓耳挠腮的推开房门进了走廊,一顿bào走下了楼,把家中一个比较亲厚的听差叫了过来,问道:“咱们刚到重庆时,住的那处疏建村,你还记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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