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差陪笑答道:“记得,那儿不是叫什么文化新村吗,全是国难房子,村里住了不少大学的先生。”
“你现在……啊不,明天早上,早上就去一趟文化新村,去给我找套好一点的房子——不要那种国难货——租下来,价钱随意,但是下面一定要带防空dòng的。明白了?”
听差听的愣头愣脑:“陵少爷,咱在那里不是有赵委员的别墅可以借住吗?您何必还要自己去找房子呢?”
“别那么多废话。你明天就去,房子不找定下来,你就甭回来了!”
听差赶忙答道:“是,明儿一清早儿我就下山,您就放心吧!”
打发走了听差,金世陵坐在客厅之内,牙疼似的以手托腮,一颗心像被羽毛轻轻拂弄着似的,痒苏苏的跳的又轻又快。眉头微皱着,脸上却又带了点笑意,半笑半恼的发着呆,胸中也说不出是怎样的感触。
从理xing上来讲,他似乎应该立刻去信,打消金世流这个来渝的计划,毕竟现在满天的跑日本飞机,无论如何都要比香港危险得多。可是从感xing上来讲,他一想到自己要见到二哥了,就兴奋的有些飘飘然。
他派去的那名听差,在第二日清晨匆匆下山,于第三日清晨归来,倒是不rǔ使命,向金世陵禀告道:“陵少爷,我昨天走的急了,就忘了问您找房子是做什么用,要是住家的话,要住几口人。不过我昨天去时,正好赶了个巧,那儿有当地的一家财主,出资盖了一幢二层小洋楼,专门出租给下乡避难的人。房租是不便宜,一个月要三千块,可是楼下的dòng子修的实在是好。我就自己忖度着订下了二楼靠边儿的三间房,又清静又整洁,墙也真是砖墙,刷的雪白的。现在就是没家具,房东说只要咱再给他添个五七千的,他能替咱全布置出来,连水盆窗帘、chuáng单被褥都是崭新现成的。您看这……” 金世陵不等他说完,就赶忙点头:“不错不错,只要房子正宗dòng子好,价钱不是问题。我哪里有时间去收拾屋子,你就再给他添一万,让他处处都布置的好一点。我现在说不准什么时候进去,就让他随时准备着吧!你现在过来跟我拿钱!”
听差答应一声,跟着金世陵进房取钱,然后又脚不沾地的一路下山,租房子去了。
金世陵为了金世流的到来,很是忙乱了几天。只不过金世流是他自己的二哥,而他现在又是赵将军的儿子,所以虽然忙,却不好忙的大张旗鼓,只能支使下人代为跑腿。
待到一切都布置的差不多了,金世流的电报也打了过来。此时从香港来重庆的飞机,都是夜里出发,清晨抵达。金世陵知道赵将军这边是不会轻易放自己出门的,便索xing对他实话实说。赵将军吭吭的咳嗽着,很乐意见见gān儿子的哥哥,可是因为身体实在不允许,就只好躺在chuáng上气若游丝的道:“你可以请他到家里住,你的哥哥,就也可算作是我的孩子了。”
金世陵答应了一声,却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当夜,他睡也睡不着,睁着两只眼睛熬到了将近凌晨的时候,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象着二哥现在的模样,一会儿想象着见了二哥该如何亲热。后来隔着白纱窗帘看见外面天光微明了,便起身跳下chuáng,一面压低声音哼着歌儿,一面窸窸窣窣的穿戴打扮。
飞机是早上七点钟到,他却是六点钟就到了珊瑚坝的机场。今日乃是个云稀雾散的明朗天气,他站在江岸石栏杆边,正好能够清清楚楚的俯望着江心珊瑚坝。直过了许久,才有一架银色飞机降落到了坝上,这自然就是香港过来的航班了。
金世陵的心“咚”的一跳,也来不及招呼司机,拔腿便沿着那两三百级的江岸石阶向下跑。此时周围众人见飞机来了,也纷纷的涌下来各去迎接。一时间这江岸处就人声鼎沸的热闹成了一锅粥。金世陵被人流冲的正是茫然没有立足之处时,忽然听见前方有人高喊“老三”,觅声望去,就看见了他那暌别三年之久的二哥金世流。
金世流穿着一身灰色派力司西装,里面配着白衬衫与素纹领带,头上又歪带着顶黑色盆式呢帽,瞧着是相当的摩登清慡相。再看那面目,也完全都还是三年前的模样,非但没有一丝沧桑之色,甚至还略略的胖了一些,并且细皮嫩ròu的,从皮肤里面透出白皙来。此刻他一手拎着个硕大锃亮的黑色皮箱,一手cha进裤兜里,望着金世陵,神qíng非常的镇定。
他能够镇定,金世陵却是没有这样深的养气功夫,一旦确定眼前这人的确是他二哥了,便欢喜的惊叫一声,一头冲进了金世流的怀里。金世流先是被他撞的一个趔趄,随即就扔了手中的皮箱,将怀中的金世陵一把抱住:“老三,我们总算又见面了!”
兄弟两个热qíng拥抱后,赵家司机也追上来了,赶忙帮着金世流拎了皮箱。这时金世陵从金世流的怀中挣脱出来,要哭不哭的红了眼眶,盯着他二哥道:“你抱的太紧,快把我勒死了。”
金世流紧紧握住他的一只手,蹙起眉头,也是有点要落泪的样子:“老三,你瘦了。”
金世陵掏出手帕擦眼泪:“二哥,你胖了。是不是年纪大了,就要像大哥一样发福啊。”
金世流也用空着的那只手掏出手帕擦鼻子:“可能是吧。我都三十了。”
金世陵扔了手帕,扭身又同金世流抱做一团:“看不出来,瞧着一点都不像三十岁的人……”哽咽了一声:“保养的不错……”
金世流的眼中落下两滴泪珠:“哪里……一般而已。”
赵家司机手拎皮箱站在一边,仿佛是人流中的中流砥柱一般碍眼挡路,惹人讨厌。他先还耐心等待,准备陵少爷一旦同这位香港哥哥结束谈话,就赶紧往上走,到了江岸好开汽车离开。哪知陵少爷兄弟涕泪横流的搂抱之后,相互之间既不道个辛苦寒暖,也不进行礼貌寒暄,就是一味的扯这些莫名其妙的废话。便有些为难起来,小心翼翼的低声建议道:“那个……陵少爷,这里人来人往的,吵得很;不如您二位到岸上车里去,安安稳稳的说话儿可多好呢?”
这个建议是很正确的,陵少爷立刻虚心接受,同他二哥手挽手的向上爬了几十级石阶,坐进了车内。司机这回算是松了一口气,发动汽车往文化新村开去。
从珊瑚坝机场到文化新村,那路途是非常之漫长的。金世陵坐在车里,眼中的泪水已然gān了,只痴痴的望着他二哥,忽然凑过去,在金世流的脸上“梆”的亲了一口。
金世流抬手抹了抹脸:“老三,你好多口水。“
金世陵嘻嘻一笑:“二哥,你从香港来,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
金世流指指身边的皮箱:“我带来了一些小玩意儿,还有糖果。”
金世陵又往他身边蹭了蹭:“重庆的条件可比香港要差许多,你既然来了,就得克服忍耐一下了。”
金世流叹了口气:“我就是想看看——对了,你想不想我?”
“当然是想的要死啦!”
“那就好——我是想看看你。”
金世陵微笑起来,刚要开口,忽听得那司机在前方“哎呀”了一声:“陵少爷,不对劲儿,前边那儿挂球了!”
金世陵立刻紧张起来,探头向车窗外一看,果见远处的木竿之上,挑出一只红球来。
“这可怎么办?我们现在离那个村子还有多远?”
司机想了想,答道:“陵少爷,从这儿到文化新村,还有几十里地;我看我们还是先往歌乐山方向去吧,那毕竟还近一点儿。”
金世陵不愿意带金世流去歌乐山,就又问道:“附近好不好先找个dòng子避一避呢?”
司机停了汽车,坐在车内东张西望一番后答道:“陵少爷,咱们这刚刚出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有dòng子可避啊。”
金世陵咬牙急了一声,心中又害怕,只好答应下来:“那就往歌乐山开吧!”
汽车一路开到了山脚之下,附近的高杆之上依旧只挂着一只红球,可见危险并未解除,而日本飞机的踪影,目前却也是没有。金世陵晓得此刻往文化新村跑,那是决计不可以的了,只能上山先躲过这一阵险qíng,等傍晚时分太平下来后再做打算了。
金世流倒是不知愁,因为是第一次乘坐滑竿,所以还万分的好奇。
金世陵同他在赵公馆的大门口下了滑竿,然后便和他进入楼内客厅中亲亲热热的坐了,佣人见陵少爷过来,自然赶忙过来奉承伺候,不等吩咐,便将家中的上好茶叶沏了一壶,同几盘jīng致点心一起端了上来。金世流见了,就笑道:“你在信中,总把重庆形容的人间地狱一样,不过现在看来,除了要躲那个什么球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异常的不便之处嘛。”
52书库推荐浏览: 尼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