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这个伤的福,那天晚上,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那么亲密的接近那个人,看他流着泪,跟自己说,“周大哥,对不起……”
周闻止住了回忆,用力拍开了酒坛的泥,抬手一扬,把半坛子酒都撒在翁之运和周起的坟上,剩下的一口气喝完。
灌的那么猛,以至于几乎全部的酒都扑到了脸上,顺着脖根浸透了里衣。一坛子酒就这么没了,他前半生的拘谨温和,此刻也仿佛都跟着消磨殆尽。
作为一个资源的提供者,敌对方早就想撬了这颗石子,但翁之运的走,纯粹是个意外。单单只是运货的时候遇了一帮一无所知的劫匪,在他的右腹打了个窟窿。虽然被人救了,但周闻赶到时,还是只见了他弥留的那短短一刻。
翁之运死前拉着他,心里惦念的那点事一口气说完,算是jiāo代了后事。
“我败光了家里的钱,没脸见列祖列宗,所以不想回乡,想葬在小起旁边。账上的那点钱,一部分理应还给卢先生,当初他不肯要,但咱们不能不给。剩下的,我也没一儿半女,身边只有你了,多了也没有,你都拿去。爱捐就捐了,想花就自个儿留着。”
说完他合了眼,从此不用再奔波劳顿。
连翁老师,父亲一般的亲人也走了,周闻便真真正正孤身一人。
1943年夏。
听闻德军在斯大林格勒战败,所有的消息都表明着,局势在向自己的一方倾斜。周闻周遭的人无不感到振奋,仿佛明天立即就能走上幸福的康庄大道一般。
周闻也不是不高兴,胜利当然是好事,他也恨不得第二天就可以一睁眼便不用再紧绷着那跟弦,满世界的笑脸,不用出生入死。他可以去小起面前,跟他说,盼望的日子就在眼前。
只是明知不能,难免会感到沮丧。
小暑这天是翁之运的忌日,清明顺道拜祭过的。因追一道qíng报,周闻没时间回乡,一直在苏浙一带往复。
刚好这天到了杭州,打理好事务,忽得了一小日闲,于是想到了去慈世堂看看。
慈世堂周遭不算繁华,过了那么些年,也不见怎么改变。磨得光滑的青石板,在背阳的树下砖fèng里面长出不少青苔,午间不少人都打盹睡觉,树上的知了吵的盖住了零星人的声音,恍然感觉到了世外。
再拐个弯就能看到慈世堂了,那个承载了他太多回忆的地方。周闻忽觉得紧张,屏住呼吸,停下脚步,掸了掸短袖衬衫上的浮灰,深深吸了口气迈出了脚步。
没想街角拐出个人,几乎是倒退着晃出来,与周闻撞了个满怀。
那是个十七八的少年,穿着件麻短褂,皮肤晒得黝黑,身形细长却还算结实。一身土,像是刚滚在地上爬起来,胳膊肘上还留着磕伤的瘀青。他边向后看边跑着,根本没留意前路。
那少年长相周闻并未看清,恍惚只觉得皮肤棕红,撞在一起的时候看到耳廓里藏着个huáng豆大小的胎记。
他见是个孩子,并没多加注意,反倒向对方说了句抱歉的话,径直拐出了巷口,向那魂牵的所在奔去。
慈世堂门脸不大,被其他铺子挤在中间,宛若初见一样。在这里周闻度过少年青年的时光,曾想过安身立命的处所。
走的近了,他才发现慈世堂高悬的牌匾已经更名--“万芝堂”。
周闻心里失望,怔在铺子门口。新的牌匾仿印刷的书宋写的,远没有原先的浑厚结实让人信服,运笔间都诉说着屋檐下每一个值得回忆的故事。
“先生,您要点什么?”他仰头怔愣之际,掌柜的从个昏暗的堂内探出头来,问道。
柜上的人圆头圆脑,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两撇小胡子,穿着身很不和他长相的衬衫。
“咱们这里中西糙药成药,什么都有,天这么热,本店还有熬好的降暑汤,保证您一个夏天都不会中暑。”
周闻走进店里,里面原来三面通天的大药柜给拆了一面,架上了开通的货架,墙面还贴了玻璃镜子,摆的都是满玻璃瓶的西药。
“我记得这里原来叫做慈世堂来的。”周闻攀谈。
“慈世,辞世,叫起来多晦气,难怪换了几个老板都养不长,上个老板盘下来的时候就更名了。您是多年没回来过了吧,真的不要点儿什么?”
“哦……”周闻看了看旁边一满满一缸黑色的汤药,隐隐透着凉茶的糙药味,“给我来点降暑汤药吧。”
“您自个儿没带汤罐,瓶子是收取押金的。”
“嗯。”周闻去掏裤袋,才猛然发现是空的,心里一惊,明明出门带着钱夹的,细细回想一天也未碰到什么人,只有刚刚那个少年。
莫不是个小偷?幸亏自己习惯好,没有夹什么重要的物件。想来也追不回了,损失钱财在所难免,心底萌生了几分恼怒。
那掌柜看见他摸着明显空空的裤袋,撇了撇嘴,白了周闻一眼,把手里一瓶子汤药紧紧按在柜台上。
周闻看穿了那心思,不慌不忙从上衣常放零钱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数了足够的数目推到桌上,又问:“原来慈世堂那块匾呢?”
掌柜的还没从刚刚略带鄙视的表qíng中转变过来,又惊异的张开嘴,样子十分滑稽:“怎么老有人问那块匾,那匾上嵌了金子不成?不过看在您是客人的份上,只给您透露一下,那匾去哪儿我是不知道,不过城西有个爱收废旧木料的木匠,姓张,这店在前个老板手里的时候,这条巷子好多店都在装点,兴许是当时一起给收去了,您可以到那儿碰碰运气。”
周闻皱眉,想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更多的线索,说了声谢谢,拎着玻璃瓶出了门。
店门前碰到个拉货的苦力工,在大太阳下面摘了糙帽擦汗,周闻顺手把那玻璃瓶塞了给他,一句未说即刻便消失的无踪。
兜里的钱不够叫车的,以他现在的脚力走到城西也不知何时了,何况那匾未必就在那里。周闻边走边合计,天热的让人觉得懒洋洋的,正逢路过个山西面馆,于是走了进去。
在这里开这样个面馆实属罕见,江南人不喜欢拿面做主食,即使吃也都是jī汤飘上一两片小葱花和青菜叶子,当个点心作为加餐,更加不惯酱料卤子或牛羊ròu汤做汤料的膻气。
很自然的,生意一般,但店面不大,桌椅拥挤,来坐的也都是或逃荒,或跑生活至此的北方人,客人不多却还算热闹。
周闻一个人,捡了墙角的桌子坐了,背对着门口,跟小二要了麻酱凉面。
面上了桌,他自己抽了双筷子,小二又去别的桌忙活了。
店内几个北方汉子声音洪亮,喧闹的厉害。忽的有个清晰的声音飘进周闻的耳朵,吴语本就软绵,却从一个清脆有力的喉中发出来,别样的好听。他没听清话的内容,只是心里头跟着一瞬间清亮了许多,也没有特意回头去看。
紧接着小二迎了过去,热络的招呼道:“呦,茄丁面,怎么,老样子,大碗的?”看样子是熟客。
“嗯。”那声音答道,“今天特别不顺当,心里头堵得慌,再给我加个老醋花生米。”
小二嬉笑着声应了,又说:“等等,今天满座,我给你拾掇个位置。”
话说着,周闻便听到小二在后面带起一阵风,大大咧咧的冲他说话:“这位爷,店小您担待些,给拼个桌可以不?”
小二问话,却没等周闻答应,已然把旁边的凳子撤了出来,请后面的客人坐下了。
客人屁股还没挨着座位,一小碟子老醋花生米啪的跟着上了桌。
旁边有人远远的招呼:“呀,茄丁面啊,今儿个早晨怎么没上工?莫不是天天茄丁面,吃顺了肠子?”
那客人哈哈一笑,回应道:“哥哥我今天有事,茄丁面怎么啦?我还就好上这口了。”
周闻本来闷头吃着凉面,听了对话,忍不住抬头想看看,对方刚刚坐稳,恰巧也看向了他。两道目光一对在一起,不禁都啊了一声。
“你是……”
“你是……那个小偷。”
巧不巧,就是早些时候,街角撞他的那少年。
小偷两个字周闻脱口而出,对方一怔,嚯的站了起来。
“你说谁是小偷?”
这一喊不要紧,周遭刚刚跟他招呼的几个人也都望向周闻。
这时小二端着碗面刚好走到跟前,看到架势不对,忙上前劝解:“这位爷是外地来的吧,肯定有什么误会,茄丁面他虽然没什么钱,可从来不偷不抢。咱们都是老老实实靠力气吃饭的主,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周闻看出他们俩jiāo好,周围也有同伴,心道不管怎样,都不该言语,失财是小,回头让人堵在这儿,耽误了任务是大。于是闭了口,不再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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