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淹没在雨里了,他这样想,但是他所知道的是生活需要继续,而他是不能去死的,死对于他轻而易举,他手中有一只左轮,他面前平静的湖面少说有五十英尺,只要他笃定去逃避,那么日出的时候人们就会找到他的尸体。
但湖水浸湿了他的裤脚时,他听到了自己的命运。’
“但是你现在在屋子里呀,”禾远站起来,体贴道:“要不要吹吹风,淋一淋雨?”
“好。”他说:“已经整整一年了,可我还是不能从他的毁灭中走出来,禾远,你有过那种感觉么?我有时候觉得他还活着,他就在我脑子里,像一个幽灵,或者说一道温柔的频率,而我本人是有幸聆听这段频率的幸运儿。如果不是看到我自己那厚厚的手稿,禾远,我几乎要真以为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人了。”
“非常荣幸,我感同身受,我也很喜欢取悦我脑子里的另一个人。”
“我可能不能领会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
禾远把窗子关起来:“或许一会儿我可以跟你聊一聊‘闻寄’,但是现在其实我更愿意聊聊你。你说的他非常温柔,但是你要知道他依旧伤害你了。”
“他不是真实存在的,我知道,但是在我看他和真实存在没有区别了。”罗晔想了想,自嘲道:“如果是你,你会不会说出,恭喜。”
“恭喜?”
“恭喜我掌握了语言的力量,并且用这力量狠狠的伤害了自己。”
“恭喜,恭喜,当然要恭喜,这可是个好事情,如果认定世界是由权力主宰的,那么语言就是唯一的权力。”禾远快乐地拍起手来,“一年不见,你已经开始能想到我会说什么了。”
罗晔怔住了,禾远离开的日子里,他是确实在思念他的。旋即他自嘲起来:我为死去的书中人吊唁,又思念一个没心肝的小疯子。
但随即禾远又认真起来了,他单膝跪在罗晔面前,眼里的悲伤做不了假,“我知道,我知道身体中的一部分被杀灭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我知道。那种痛苦……那种痛苦比一切痛苦更甚。”
又道:“但是罗晔,你是不同的,你是一个作家啊,你要一次次的孕育新的灵魂,无论悲剧喜剧,都要抛弃他们。”
“但是不,不一样”罗晔移开冰袋,脸上都是胡茬:“我是用创造他的手,活杀了他。”
“……”禾远望着他,眼里落下泪水来,雷声隆隆作响,这时候没有闪电的蓝光,照不亮他东方美的面孔:“那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就像死亡使人变成诗人,他为悲剧而活。”罗晔笃定道:“即便我知道或许不会有人来读我的书,或许永远不会有人发现他,但是我就是用愚蠢但可靠的方法塑造他,使他完美。”
“你创造了他。”
“是的我创造了他。”
禾远道:“既然是你创造了他,就应该由你去剥夺他的生命,很公平。”
“你的逻辑我总是不能完全理解,”他礼貌的笑笑,眼睛的浮肿未褪。
禾远侧过脸去:“因为戏剧,有始有终,你应当去完成他。”
我应当去完成他。罗晔出神地望着禾远,“我感觉好多了,明天我就会去找那位约好的编辑,我让他等了整整一年。”
禾远快乐道:“你应该祈祷他不是一位老先生,不然你就完了。”
“你说的太对了,可他就是一位老先生。”
“好脾气么?”
“脾气很坏。”
“现在祈祷恐怕也没什么用了。”
‘后来他经常祈祷,不仅仅是因为渴求救赎,也因为坚定的信仰。他为了赎罪做了很多,很多,二十年来,他几乎白了所有的头发,疲倦的双手满是硬茧。他知道这是他应得的,宽恕与罪犯毫无干系,只有受害者才有宽恕的权利。所以他将继续沿着命运匍匐前行,迎接每一天照耀在他肩膀上的太阳。
太阳,除了太阳,他真的不需要别的了。如果神能满足他一个心愿,他希望死在太阳底下。
一声冷枪,声音才传进他耳朵里,他便倒下了。
第二天所有人都知道这里死了一名罪犯,大家嗑瓜子讨论的时候骄阳似火,白花花的水泥板上,瓜子皮非常刺目。’
编辑年纪有些了,他鼻梁上架着眼镜,他是很懂文学的老编辑。他接过罗晔的稿子,谨慎道:“我大概会在七天内给您答复,我会给您拍电报的。”
“感谢您,尊敬的先生。”
编辑不悦道:“但我没说你已经是被认可的。”
“我了解的。”
四天之后,罗晔没有接到电报,而是一个电话,他才接起来,老先生便说:“我觉得我应该向您道歉。”
他吃惊道:“那里是值得道歉的呢。”
“‘他’是个完美的人物,完美的、存在的人物,我并不是在肯定你的所有先生,我是在肯定‘他’,”编辑叹息道:“是缪斯为你带来了‘他’么?”
他不禁笑了:“是的,一个乘着闪电与暴雨而来的缪斯。”
禾远精怪一般的面孔在他眼前浮现,这美丽的年轻人缓缓露出他傲慢而愤世嫉俗的笑容。
罗晔低下头,笑得更深些。
第7章
这篇小说的成功立刻使他变成了文坛上的新星,虽然父亲有时候还会用奇怪的眼神望着他,但罗晔知道,如今没人再有劝阻他的理由了。只要保持信心,保证自己的写作质量,他的前程就是可观的,但是缪斯不会一直眷顾一个人,他需要继续观察,继续沉默,继续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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